余氏呛了徐氏几句,得了些口头便宜,这才说起正事:“你家大郎呢?怎不见人影?”
徐氏手一顿,道:“我让他在屋后头杀鸡呢,可是有什么事?”
余氏这才拉了阿萁往屋后走,道:“你这做娘的,夜里想的千般主意,日间屁都不放一个,手里握着令旗,倒遣了先锋当伙头兵,非得喊他杀鸡。我去叫了茂林陪他姑丈一道吃酒去。”
徐氏立马会意,笑起来道:“应当的,确实是我失了周全,弟妹费心。”又和颜悦色地问阿萁,“萁娘怕不怕杀鸡?要是胆细,留在灶间和舅母说说话。”
阿萁故意张望着,笑答:“大舅母,我不怕的。”
余氏专挑徐氏的刺:“她爹猎得野兔,杀得野猪,她还能怕杀鸡的?”
徐氏嫌手上那对银镯子碍事,退下来塞在腰间,道:“弟妹真个不认道理,她爹杀得猪,她便生得钟馗胆?”笑问阿萁“萁娘,舅母问你,你和你阿姊一根肠子里爬出来的,你阿姊怕不怕杀鸡宰猪的?”
阿叶不怕杀鸡,但她不忍,施家养的一窝鸡,大都是阿叶从小鸡崽一点一点养大。小鸡崽一群毛茸茸支着两细腿的圆溜球,俱生得一般毛色,一般黑豆眼,阿叶怕与邻家的混了,一只一只点了朱砂,又一只一只起了名号。
这般精心,哪舍得断头褪毛剖肚填了五脏庙?
早些阿叶养大的鸡,杀过几只吃肉,阿叶伤心得躲在屋里直哭,哭得施进和陈氏,心头抽抽地疼。后来还是施老娘想了一个法子,家中但凡养鸡,专拣了母的养,不杀也尽可,留着生鸡子,不怕蚀了本。
阿萁不愿细说,避重就轻,笑道:“许是不怕的,只是阿姊不喜凑趣,专围着去看。”
徐氏大是赞许,眼中又添满意,道:“不凑热闹才好,少生口舌。”
陈家屋后几垅菜地,又种得几棵桔树,一小片修竹,经冬犹然苍翠,阿萁抬眼就见大表兄陈茂林蹲在竹林下杀鸡,脚边还放着一个风炉烧着滚汤水。
余氏刚要出声喊他,陈茂林手里那只歪着脑袋的“死鸡”,忽然“起死回生”,大力拍着翅膀挣脱开来,一路淌着鸡血一边咕咕叫着,飞也似地往山脚桑林那奔逃而去。
阿萁和余氏双双吓了一跳,怔愣在当地。。
不解其味
那鸡死里逃生,眼见就要穿林过野回归山林。
余氏拍腿惊呼,道:“嘴边的肉,如何能飞?”话音未落,她一个箭步就追了上去,余氏虽腰间生着几圈惰肉,腿脚却极快。那鸡脖子上又挨了一刀,洒得一地鸡血,不若平常敏捷,被余氏追撵上来一把拿住翅膀给提了回来。
阿萁留心着陈茂林,身量既不见高亦不见矮,身形既不见壮也不见瘦,眉眼口鼻虽生得周正却又不见夺目之处,不凶也不恶,不精也不蠢,不利也不钝,不争也不抢,真是当当中中,平平庸庸,没有半点的棱角。
黄氏夸口孙儿稳重,也果然沉得住气,鸡走逃后陈茂林面皮微有发烫,行动却不见半点惶急,还过来招呼了一声阿萁:“表妹!”
“大表兄。”阿萁被那只走逃的鸡引走了心神,虚应一声,掂脚往山林那看去。
陈茂林轻咳一声,道:“刀口卷刃,不大利索,我接得小半碗鸡血,只当鸡死透,不料想……”
不料想那鸡精神抖擞,搏力一拼竟走脱去,还溅得陈茂林衣襟上斑斑血迹。
阿萁度量着他的神色,估猜着他可知晓家中有意将他与阿叶配成一双?
陈茂林被看得略有不安,连着目光都开始闪烁起来,强撑着架式,不急不缓问道:“表妹,今次大表妹怎没来?”
他这一问,阿萁顿知陈茂林早知说婚一事,看他模样,心中应也是愿意,只他们一家一无所知,好似任由人挑挑拣拣。
余氏擒了鸡回来,拿过柴墩子上豁口卷刃的菜刀,一刀斩下鸡头,骂道:“累我一身臭汗。”
陈茂林伸手要去接鸡,道:“谢婶娘搭手。”
余氏缩回手,将死鸡扔在木盆里,拉起围裙一角胡乱揩了揩油手,道:“大郎休管这儿的活计,你去换身干净衣裳,与你爹一道陪你翁翁、姑丈吃酒。”
陈茂林老实,不知余氏用意,道:“有阿爹和叔叔在,尽可支使开,倒是阿娘这边忙乱,我在这边帮手。”
“放屁。”余氏性急,立眉骂道,“别锅边灶头打转,做你男儿家该做的事,休再啰嗦。”
陈茂林性平,笑了笑,仍是不紧不慢,道:“索性衣裳沾了血,不如我先褪了鸡毛。”
余氏跌足,催道:“你只管去,这里有我呢。”
阿萁蹲在死鸡旁,拿手指戳了一下鸡冠,暗暗挑起半边眉毛,她这个表兄确实四平八稳,天塌下来快砸头顶仍是不急不徐。
余氏催得急了,陈茂林这才慢条斯理舀水洗了手,交待炉子上热汤将沸,又不放心地叮嘱:“婶娘,鸡肠剖开多洗几遍,好些臭……”
余氏抬起手就要去敲陈茂林。
陈茂林避开,摸摸后脑勺,慢声道:“那,婶……娘,我去换了一身衣裳?”
余氏叹气摇头:“快些去,别家吃席,席没开就去,生怕晚了,你去吃席,席将散,人都没到,生怕早了。”
陈茂林被讥讽,也不生气,还缓矣矣辩解:“早去多不了几口,晚去也少不几嘴,无妨无妨。”
阿萁心里有些犯起迷糊,她这表兄脾气倒真宽和,针戳都不生气,这样的人,与阿叶真的适配?蹲那越想越是糊涂,越思越是不解,直发起呆来。
余氏手快脚块,不消片刻就将鸡褪好了毛,也不管鸡头鸡翅的毛毛刺刺,凑和着就对付了过去。拿去给徐氏,徐氏又是一阵子的嫌弃,实看不过眼,自己又将细毛挑了一遍。
“绣花都不及你细致。”余氏咕哝,见灶前托盘里放着几碗糖水鸡子,道,“既嫌我,我送汤去。”
徐氏拉了她一把,悄声道:“你递个话给你伯兄,叫他半道透个底给小姑丈。”
余氏道:“说不得小姑丈自己先相中了女婿。”
徐氏不以为然,也不怕阿萁在旁听去学嘴,道:“我看小姑丈和叔叔都是一样脾气,粗落得很,不见得能想到这上头去。”
阿萁只管听着,轻易不吭气,跟屁虫也似得黏着余氏进进出出。看得徐氏有些呷醋道,趁余氏带了阿萁出去,与女儿抱怨,道:“也不知你这空心竹筒似得婶娘哪里好,倒得了你姑表妹的亲近。”
余氏领着阿萁捧着托盘去外堂间送糖水,陈茂林不在座中,余氏细不可闻地嘀咕:这是要敷粉出来拜长辈不成。
座中施进正吃酒吃得如坐针毡,他与老泰山实在不是一路人,陈父又爱拿腔捏调,时不时引一两句文章,拈一二典故,他自家说得眉毛色舞,也不管自己儿子郎可能听懂?施进是听得死去活来、连猜带蒙,整张脸都挤成了一个“苦”字。
好在还有同苦同难的内兄陈二舅作陪,二人偶尔大眼瞪大眼,悄悄互斟一杯酒,再愁眉苦脸吃进肚中。
施进与陈二舅有听没懂,只管点头附和,由着陈大舅彩衣娱亲拿话哄着自己老父,打趣打趣兄弟妹夫。
陈父兴子极佳,饮一杯酒水,夹一筷鱼鲞,忽发感叹:“唉,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