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常娘子一愣,不知她在说什么。
施小八却是两只眼赤红赤红的,鼻中喷着粗气,他小小年纪却知难堪羞辱,本就失落伤心,哪听得这般刺耳的话,他性子又急又躁又横,平素又不喜这个阴阳怪气的三婶娘。从地上蹦起来,伸手就推了施贵娘子一把。
施贵娘子猝不及防,唉哟一声跌倒在地,整张脸煞白煞白,身下渗出一滩血来。
施贵一惊之下跳将起来,劈手就给施小八一个耳光,口中怒道:“好个狠心毒辣的小兔崽子,你三婶有身孕,你这是要害死人。”
施小八一只耳朵嗡嗡作响,眨眨眼,一屋人影乱晃晃,乱乱糟糟糕跟苍蝇似得嗡嗡响个不停,他却听不分明,只看众人抢的抢,打的打,哪个跟个也分不清。一只胳膊不知被哪个一拉,身上又连挨了几下,这下连哪里痛都不知晓了。
他抱着头在地上窝成一团,耳朵好似清明了几分,他听到他爹施常厉声喝道:“三弟放心,弟妹有好歹,我让小八给她偿命。”
施小八只觉一片荒凉,他偷偷抬起头,他看到许氏扑上来,边哭边哀声求道:“你们真个要打死他?你们真个要打死他?”
他会死?
是,他会死。
施小八惶恐地想。
可他不想死,他想活着,好好活着,有好衣有好食有出息,他不想死。他不知从哪生出的一股力气,身一矮从一片杂乱中挣脱了出来,头也不回地蹿向院外,往着山脚下夺命狂奔。
第92章 血亲可弃
施小八跑了,跑得无影无踪,屋中却一无人关心,只失了脸面落了错处给三弟一家的施常虎着脸追了几步,口内一声一声地要打死施小八。
许氏急得团团转,又挂心小孙子,又悬心三儿媳,她看着屋内乱糟糟一团,拍着腿嚎道:“这是作甚啊,人命要紧,快快,快快,送了三儿媳去郎中那。”
暴跳如雷与施常娘子吵成一团的施贵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抱起痛得快要晕厥过去的妻子,往江白术那赶去,血,一路滴洒过去,红得令人心惊肉跳。
许氏与施常夫妇一起赶了过去,家中留下死水一滩的施大和施富夫妻守家。
施富的妻子立在门口往院外张望了几眼,道:“小八这狼崽不知躲哪去,怕不是要藏上一晚,丁点大,倒是心狠手辣。”
施富倒说句公平正理的话,道:“八郎哪里知道弟妹怀有身孕。”
施富娘子一挑眉:“他知不知的,这桩祸事总在他的头上,我看啊,也该拔拔他的牙,小七可没少受他欺负。”
家里出了这等事,哪怕兄弟间再不和睦,施富也觉烦躁,横一眼自家娘子,恼道:“这平日争争闹闹的,你捶我我捶你,今日吵明日好,有甚好说嘴。”
施富娘子呸了一声:“就你好性,烂泥似由人拿捏。”她又倒转眼瞥一眼旁屋,她家个公爹倒真个沉得住气,出了这等大事,他还安生在那坐着呢。
江白术走街郎中,医术本就是寻常,村野大夫家中也无齐全的生熟药,他看了施贵娘子凶险,熬了一贴药,与许氏等人道:“且把药吃了,能止血便了,不能止血,去镇上医馆才是正经。”
许氏边抆泪边念着造孽,人命要紧,银钱也要紧,镇上医馆不生不熟,不拿银钱去,谁个给你救救治,可施大家,哪有积余,至多余得十几个钱,趁年趁节买点荤腥打打牙祭,平素都是淡饭就淡菜。
穷人家,得不是病啊!何况施贵娘子的景况,没个几两银子,枉谈救命。许氏无法,一步三哆嗦去了施家。
施大家吵闹成一团,施老娘等人早听得动静,却没听分明,好似施小八又闯了祸。施小八挨打那是家常便饭,他爹娘打得凶,他嚎得也响,听多了,自是当他寻常。
只阿豆躲在灶间偷吃口点心,听着施常的喝声,好整以暇等着听施小八的哭声,七等八等,竟是没等到,歪着头大为疑惑不解:怎么不哭了?莫不是打得不痛?
施老娘等直到许氏上门边老泪纵横边红着脸与他们借银,这才知晓竟出了这等大事。
“弟妹,我实是不得法,命再贱好歹也是条命,总不好眼睁睁看着她死。里头又有小八,他虽鲁莽到底不是有意,小小年纪背上一条人命,哪里还得活?”许氏掩面泣道,“家中艰难,一年没得余,将将活着喘气,不得已,只好求到弟妹头上,我知道弟妹也难……只是,只是……我实是想不起哪家可以求的。”
黄氏躲在陈氏屋时贴着门板偷听,听得两边嘴角直往下挂,真是好的半点沾不上,坏的泥腥点子似得后脚板甩到后胸勺。
施老娘也不过片刻的犹豫,返身进屋抱了五吊钱给许氏,道:“救人要紧。”
许氏接过钱泪如雨下,哑着嗓子道:“弟妹放心,田里稻熟,这钱定还给你。”
施老娘略一点头,催道:“大嫂先去救命。”
许氏心下感激,双唇抖动那个谢字堵在嗓子里出不得声,要说谢,嫌言轻,欲待不说,脸上都过不去,半天也不过抆着泪,踉跄离去。
阿萁皱眉:“大嬢嬢家竟出了这等样事。”
施老娘厌恶道:“大的小的都可恶。”
阿叶则好奇地偷看了好几眼施老娘,心想:嬢嬢与大嫌嫌家有嫌隙,本又好财,这回竟这般大方。
施老娘与阿萁道:“这人活世上本就是苦事,总有一二急事,该搭手还是要搭起一把,太平日理他们死活。”
阿萁点头:“我知嬢嬢的理,从来都是救急不救穷的。”
施老娘道:“正是这个理。”
施贵娘子那血仍是不止,施家灰暗着脸,借了条船送人去了镇上。施老娘见出了这等大事,不好不闻不问,便遣施进去看究竟,施进跑了一趟镇上,才知人是救回来了,怀的这一胎是保不住了。施常夫妇缩在那恨不得把头都缩进去,施贵在那痛不欲生,活似被摘了心肝。
施小八仍旧不见踪影,许氏暗地松了口气,农家小子皮实,又是春去夏至之季,不怕寻不到吃食,在外头躲几天也好,等过了这刀锋口,吃打一顿也便罢了。
谁知等得施贵娘子被移回家中静养,小八郎依旧不见影迹,许氏这才慌忙起来,施常夫妇犹自喝骂不休,心里也有点七上八下,施富夫妇也跟着露出慌急样,只施贵妇人咬牙:这是报应呢。
暮春的阳光烈得仿如酷夏,晒得叶子打着蔫,发根一溜细细的汗珠子,爬在头皮上,钻心地痒。施常夫妇在村中找了一圈,没找到儿子,悻悻回家,越发恨得要抽施小八的眼。唯许氏,一眼一眼看着日长,看着日移,看着日落,看着太阴轮换,看着树影动,她的小孙儿依旧没有回家。
许氏铺了凉席在院中,枯坐在地,将将凑和一夜,好似偷了一觉,又好似不曾合过一眼,她还是没有等到小八归家。
许氏着了慌,将万事抛在了脑后,先敲开了施家的忙,哭诉小八几夜没有回来了。施进大吃一惊,道:“伯娘,虽说这时节山中野兽吃得肚圆,一般不伤人,但是草长叶茂,或是迷了道或是跌在哪处,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你们竟也由他避在外头?”
许氏欲哭无泪,肿着眼无措问:“这可怎生好,我的小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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