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绮节正看得出神,冷不防对上一道清亮眼眸,却是小沙弥转过身来,淡淡看了她一眼。
眼光只从她脸上一扫而过,又迅疾移开。
天黑前船在岸边一处渡口停泊,这里是武昌府下辖的一处市镇,因为镇上一座石桥很出名,镇名就叫桥头镇。
李大伯有几个相熟的老友住在桥头镇,他想去探访老友,顺便打听今年新丝的价钱,天黑不好贸然前去打扰,只能第二天再去,船要在渡口歇一晚。
小市镇没有宵禁一说,已近酉时,渡口仍然十分热闹。
船才驶入渡口,已有几个穿麻练鞋的小童攀缘上船,招揽生意:“雨天寒气重,哥哥们且吃碗水酒,祛祛寒气。“
水手问:“甜酒还是辣酒?“
小童笑眯眯道:“甜酒多的是,辣酒也应有尽有,娘已经备了下饭酒菜,只等哥哥们来照应。“
水手们哄然大笑。
进宝和其他小伙计嫌船上憋闷,结伴下船去镇上玩耍,李大伯再三交待不许他们吃酒,尤其不许跟着拉客的小童走,进宝笑嘻嘻应了。
李大伯问李绮节道:“三娘要不要下船走一走?“
李绮节摇摇头,渡口附近的酒肆、客店常年做水手生意,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不是闲逛的好去处。
戌时末进宝等人回船,船夫提着灯笼,站在船舷边,一一检视下船的伙计,闻到谁身上有酒气,二话不说,打发到货仓去干活。
进宝捧着一包油煎馒头和一把桃木插梳到宝珠跟前献宝。
宝珠笑嗔几句,骂进宝不该乱花钱,脸上却笑盈盈的。回到船舱,对着铜镜,把桃木插梳比在头上,左看看右看看,笑个不住。
李绮节忍不住笑道:“黑灯瞎火的,难为你看得见。“
宝珠脸上一红,把铜镜收进妆盒的小屉子里,拈起一只油煎馒头,让李绮节吃。
“你自己吃吧,我才吃了一盒酥饼。“
李绮节道,说着话,人走到窗边,仰头看天上一轮圆月。
在水边赏月,伴着潺潺的水声,更觉月华清寒冷峻。
油煎馒头已经凉了,宝珠怕浪费,找船家讨了杯热茶,就着一碗清茶,把梅菜肉馅的馒头吃完。
吃完馒头,她打了个饱嗝,走到窗边的面盆架前洗手,忽然咦了一声,跳到李绮节身后,指着水面上一个闪烁的光点:“三娘,你看那是什么?“
李绮节顺着宝珠涂了丹凤花汁的指尖看去,傍晚时云歇雨住,天光放晴,夜里月色怡人,月光透亮,依稀能看清江面情景,起伏的浪涛间,似有一人趴在浮木上,随波逐流。
那人身上可能带了什么反光的玉饰明珠,在夜色中泛着幽冷的寒光。
李绮节准备去叫醒李大伯,才出门,却见小沙弥站在拐角的地方发怔,看到她,似乎吃了一惊,袖子翻转,飞快地把一样东西掩进怀里。
浓密的眼睫交错间,有一丝罕见的仓惶。
大丫头结香站在他身旁,手里提着一盏纸糊灯笼,脸色有些难看。
宝珠看到人,立刻扬声道:“水面上有个人!“
“我去唤世伯起来。“小沙弥神情微凛。
转身前,似有意,又似无意,轻轻道,“回房吧,不要出门。“
李大伯听说有人落水,起身披衣,喊醒船夫,找来几名熟识水性的水手入水救人。
甲板上乱腾腾一片嘈杂声响,直闹到后半夜。
翌日清晨,天还没大亮,外边渡口已是一片喧嚷人声。
宝珠昨晚没睡好,一直连连打哈欠,铺床叠被的时候,恨不能搂着铺盖卷打个盹。
“三娘晓得昨晚落水的人是谁吗?“
“是谁?“
李绮节坐在窗前梳头,她下手重,梳齿碰到打结的发丝,依旧往下使劲梳,刷刷几下,扯断一小把黑油油的发丝。
宝珠在一旁看到,哎哟两声,心疼的不得了,抢过雕花檀木梳子,蘸了些发油,轻轻抿在李绮节的发尾上,“落水的是金家大少爷!“
李绮节微微挑眉,别人救苦救难,救的不是王孙公子,就是世外高人,她倒好,救起来一个无所事事的纨绔。
☆、第61章
纨绔之所以会成为纨绔, 不是没有原因的。
金雪松被船上水手捞起来时, 还以为搂着他臂膀的是哪家小娇娘, 心中暗道今天陪客的小美人力气不小, 嘴巴往前一凑, 醉醺醺在水手脸上啃了好几口。
水手见金雪松虽然形容狼狈,但穿着不凡,挽头巾的簪子在夜色下光华流转,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物件,料想是哪家富贵公子, 在岸边竹楼花娘处吃多了酒, 才落入水中,当下敢怒不敢言, 心里骂骂咧咧,手上的动作不敢迟疑, 上船之后,把醉酒的金公子往其他人怀里一搡,掉头就跑——再不跑,金公子就要剥他衣裳了!
李大伯认得金雪松,怕他酒后落水会伤及肺腑, 立时让人请大夫为他诊脉,本想着人给金家报平安, 见外头月黑风高,只能作罢。
李绮节只管叫醒长辈,便回房安歇, 一夜好睡,李大伯等人却熬到大半夜才勉强歇下。
翌日金雪松酒醒,发现身边既无柔情似水的小娘子,也无前呼后拥的丫头仆妇,而自己头痛欲裂,躺在一间陌生的船舱中,才知昨夜差点做了冤死鬼。
不多时,岸边有几列人马由北至南,一路沿岸搜寻,却是金家发现大公子失踪,怀疑他落入水中,一路找到桥头镇来。
李家下仆唤来金家仆从,领头的汉子闻听金雪松安然无恙,当即长舒一口气,亲自到李大伯跟前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