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伯慨叹道:“果然是读书人家,连下人都比别人家的知礼些。“
徐先生答应到李家坐馆,李大伯来武昌府的差事办完了,开始寻思着逛逛江城。第二日一大早,便催促下人早些预备干粮食水,要去登黄鹤楼。
小沙弥居丧期间,不便外出游玩,仍然留在家中读书。
李大伯留下两个仆人照看小沙弥,吃过早饭,带着李绮节出门。
武昌府的道路比瑶江县宽敞许多,李大伯原本是打算雇轿子的,但武昌府境内湖泊多得数不胜数,走不了一会儿就要坐船,下了船又得爬山,雇轿子太麻烦了,只好雇牛车。
今天跟着长辈出行,李绮节没穿男装,头挽家常云髻,着一身出炉银细绢单衫,海棠红满池娇香云纱大襟夹袄,葡萄青细褶素罗裙,手中执一根雕花兽头铜杖——为登山准备的。
李大伯头戴乌绫**巾,穿一件灰褐色道袍,手中也执一根铜杖。
伯侄俩一个满面春风、气度不凡,一个明眸皓齿,宛如姣花软玉,一路上说说笑笑,很快到了黄鹤楼所在的蛇山脚下。
李绮节站在渡口,抬头望去,发现黄鹤楼和她上辈子见过的不一样,不仅尖顶颜色、飞檐样式、楼层数目不一样,连坐落的山头都变了。
车夫知道李大伯和李绮节是为游玩而来,一路上拣了些关于黄鹤楼的韵事趣闻,讲给二人听。据他说,黄鹤楼始建于三国时期,因为武昌府地理位置险要,每逢乱世,长江两岸兵火频繁,黄鹤楼曾多次焚毁在战火中,太平年间又再度重建。如此屡建屡废,屡废屡建,每一代重建的风格都不一样。
当然,车夫最后不忘强调,历朝历代修建的黄鹤楼中,本朝的黄鹤楼规模最宏大、楼宇殿堂最多。
李大伯想到能够近距离瞻仰各朝各代的文人骚客在黄鹤楼留下的墨迹,兴奋不已——虽然他很可能根本看不懂那些龙飞凤舞的古诗句。
李绮节看到李大伯神色间压抑不住的兴奋,不由失笑:不论是古人还是今人,都喜欢追求到此一游,至于游什么,怎么游,那不重要。
到山脚下时,伯侄俩决定徒步登山。
黄鹤楼是江南三大名楼之一,乃武昌府本地名胜,官府人工开凿出了一条山路,供游人出入,层层石阶一直通向峰顶。
爬到半路上,几人累得气喘吁吁。在路边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底下休息了一会儿,饮了随身带的净水,吃过点心,接着往上爬。
李大伯、李绮节和宝珠三人走得慢,虽然累,休息一会儿就好了。而招财和进宝一开始精力无限,抢着说自己能一眨眼攀登到山峰顶。两人比赛谁先爬到山峰顶,一路蹦蹦跳跳往上走,一步恨不能跨三四个阶梯。走了才半刻钟,很快精疲力尽,手脚发软,抬一下脚,就哭哭唧唧叫一声“疼“。
宝珠笑骂道:“看把你们能的!怎么不干脆长出翅膀来,飞到山顶上去?“
两人被宝珠奚落了几句,哼了几声,尽释前嫌,相互搀扶着往上走。
等几人终于到黄鹤楼脚下时,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几列着罩甲衣的兵丁家仆拦下来了。
原来他们来的不巧,楚王传下话来,下午要在黄鹤楼内宴饮宾客,家丁们正把在楼里观赏的老百姓们往外赶。
李大伯探头望去,果然看到几名兵丁正催促一群着直裰、褶子的书生往外走。
李大伯暗骂一声晦气,兴高采烈爬上山,连门都还没进呢,就得灰溜溜打道回府。
几人没有多耽搁,仍旧沿着原路下山,他们是寻常老百姓,不敢和楚王家的家丁辩论,没看到那群清高傲骨的书生不也老老实实下来了么!
也是李大伯他们今天出门倒霉,才到半山腰间,天边忽然卷来一阵浓云,天色霎时阴沉沉的,听得几声闷雷轰响,很快落起雨来。
好在李绮节出门的时候让宝珠备了几把油纸伞,他们才没落到被浇成落汤鸡的境地。
到渡口时,雨势仍然不减,船夫们都避进船舱躲雨,李大伯道:“咱们先去山脚下的农户家避雨,等雨停了再走。“
农户家的娘子煮了一锅浓浓的姜汤给几人驱寒。趁李大伯和农户谈论天气和地里庄稼的长势的时候,李绮节避进农户娘子的闺房,脱下被雨水打湿的衣裳,换上一件金茶褐四季松鹿纹湖罗长衫,云髻也打散开,盘了个男式顶髻。
农户娘子见李绮节进房的时候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出来的却是个面白如削玉的小公子,撑不住笑了,倒是没说什么别的话,只夸她生得灵醒。
等雨停了,几人坐船渡江,在对岸山脚下的几座楼阁和小庙逛了逛。李绮节磨着李大伯去了一趟武昌府最出名的小食街,搜罗了一大包各式点心小食,虽然她不能吃,但可以带回去给李乙、李子恒和周氏尝尝鲜。
武昌府是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文人游子、外地客商、赴任官员、科举考生在江边渡口汇聚,沿岸的酒馆茶肆为招揽生意,供应南方北方各地的美食,种类比瑶江县丰富多了。
李绮节摩拳抆掌,一路买买买,只要看到瑶江县没有的玩意,就作势要掏钱,一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浪荡纨绔模样,总算把因为出行不顺而闷闷不乐的李大伯给逗乐了。
等回小院子时,吃的、喝的、玩的,买了不下几十样,宝珠、进宝和招财三人提着、背着、抱着,连李大伯胳膊上也挂了几只带响铃的燕子风筝。
说话间,已到了租赁的小院前,远远的便有两个穿蓝布衣裳的小童迎上前:“李官人回来啦,我们少爷等候多时了。“
李绮节低下头,眼皮一跳。
李大伯一脸茫然,“喔,是哪位?“
“世伯。“
一个穿鹦哥色圆领夹纱袍的少年跨出小院,走过来搀扶李大伯,“我才到武昌府,听说您在这,赶着过来向您问个好。“
眼睛往旁边一扫,向李绮节递了个贼溜溜的眼风。
李绮节面无表情,假装没看见。
李大伯愣了一下,眼神和声音里都带了几分诧异,“九郎?你怎么在这?“
杨天佑笑答道:“侄儿来武昌府料理几件事情,刚刚从渡口过来。“
李绮节眉头一皱,那几个小童跟着她起码有三四天了,杨天佑真的是今天才到武昌府的?抬眼往杨天佑脸上一扫,看他神色疲累,眼圈发青,确实不像是扯谎,只得暂时把疑问吞进肚子里。
仆人来回李大伯,早上他们前脚刚出门,徐先生后脚命老仆请小沙弥去家中论诗。杨天佑上门的时候,家中无人,他说要等李大伯回家,守了大约有两个时辰,泡茶的水已经换了好几遍。
李绮节觑眼看向杨天佑脚下,鞋底干燥,那他应该是落雨前到找到李家的,难为他一个人枯坐两个时辰,喝茶都该喝饱了。
杨天佑和李大伯说着话,眼角余光注意到李绮节的眼神,不动声色地朝她挤挤眼睛。
李绮节移开目光。
寒暄毕,进了院门,彼此见过礼,李绮节径自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