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时湖光山色好,云树笼纱,落英缤纷。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立在船头,放声歌唱。
歌声美,人更俏。
她斜倚船舷,春风扑面,看着波光粼粼的江水,听着清朗缱绻的情歌,心境霍然开朗,于无言的沉默中,向他许下一个心照不宣的允诺。
不久之后,他离开杨家,他们订下婚约,他给予她最大限度的尊重和自由,直到如今。
彼时山清水秀,风景如画,草长莺飞,花木葱茏。
现在展目环视,哪里还能找得到当初的田连阡陌、桃红柳绿?
唯余翠微青山,依旧环抱江流,无言矗立。
李绮节没想笑,但笑容不自觉绽放在眼角眉梢,“那时候我想,九表哥怎么这么难缠呢?赶又赶不走,吓又吓不退,真烦人,我才不要嫁他呢!”
孙天佑闷声笑,“我早就对你说过,你们家的女婿茶,我吃定了。怎么会被你随便糊弄几下,就轻易放弃?”
他低头亲吻李绮节的眉眼,“小时候,那恶妇不许人让我吃饱,我天天饿肚子。有一次我实在饿坏了,偷偷跑进灶房,胡乱抓了几块烧得香喷喷的跑油肉往嘴里塞。管家胡子都气歪了,让人把我按在地上,抄起门闩劈头就打。我死也不松口,想着就算被他打死,也要把烧肉咽下肚。”
他的语调轻而慢,像水浪翻腾间扬起的清风,“后来,我被打得鼻青脸肿,晚上不敢翻身,起床喝口水都全身疼。”
李绮节嗓子发紧,忍不住抱紧他。
孙天佑洒然一笑,“可那又怎么样?我终于吃饱了一次!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想要什么东西,必须自己想办法争取,得到以后,一定要牢牢抓住,哪怕被人乱棍打死,也不能松手。”
他看一眼李绮节,目光戏谑,“所以,你那些轻飘飘的劝说警告,根本动摇不了我的决心。”
心脏仿佛被人握在手里揉捏,酸甜苦辣,诸般滋味,说不出是感动还是其他。
李绮节拥着孙天佑,默然良久。
忽然一扬眉,额头轻轻撞在孙天佑下巴上:“你竟然把我和几块猪肉相提并论!”
孙天佑放声大笑:“娘子莫要着恼,你比烧肉好吃多了,又香,又软,又嫩,又滑……”
生死关头,夫妻两人竟然还有闲情打趣调笑。
又往东漂了几里,水势仍然汹涌澎湃。
孙天佑尝试抱住浮木支撑,水势太急,两人连着浮木一起,被水流卷回浪中。
一个浪头当头浇下来,耳边一片喧哗的水浪声。
李绮节心口一窒,忽然一阵悚然。
她记得,在堤岸不远处,山脚拐弯的地方,往东几里处,横亘着一道小瀑布!
往年风平浪静时,上流顺流而下的千盏河灯、枝叶浮萍漂浮到小瀑布前,无一例外会被瀑布下的漩涡绞得粉碎。
如今洪水袭来,江面比平时更加宽阔,瀑布的落差更大,顺溜漂下去,只会更危险!
孙天佑显然也想到了那道瀑布,神情一凛,抱着李绮节,在浪花中间寻找生机。
他在江水中泡了大半天,为了找到李绮节的身影,中途逆着水流上下沉浮,四处搜寻,已然精疲力尽,还被洪水中的浮木撞了几下,头上身上全是抆伤,腰腹间还有道撕裂的伤口,现在全靠一口气强撑着。
李绮节看出孙天佑的力不从心,推他的胳膊:“天佑,放手!”
如果只有孙天佑一个人,可能还有一线生机,带着她这个大累赘,两人只能落一个葬身鱼腹的下场。
孙天佑猛然抬起头,双眼血红,目光狠厉,“不,我不放!”
瀑布越来越近,浪涛席卷着可以碾碎世间一切的可怖力量,卷走江流中的一切生物,活着的,或者死去的。
洪流奔涌呼啸而至。
雷霆万钧,万物颤栗,仿佛整座天地都在震动。
“放开我!”眼看瀑布越来越近,李绮节几乎有些气急败坏,“别傻了,放开我!”
“不!”孙天佑把她抓得更紧,“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
多么美好的誓言,听别人说时,感动万分。但轮到孙天佑说给自己听,李绮节只觉得痛苦无奈。
她还想再劝,孙天佑忽然扣紧她的脑袋,低斥一声:“闭嘴!”
冰凉的唇紧紧咬住她的,唇舌交缠,堵回她的所有言语。
天旋地转,耳鸣目眩。
瀑布之下,水声轰隆。
从上流席卷而下的浪涛在此处汇聚,飞溅的雨幕下皱起一个个幽深漩涡,水浪冲刷着岸边的乱石滩,在光滑的石头上留下水波的痕迹。
漂出瀑布下的幽潭,水流陡然放缓。
李绮节抱着一块木板浮出水面,低头间,忽然觉得浮木有些眼熟,暗红的漆层上,雕刻着一个敞肚微笑、慈眉善目的大肚佛。
“又见面了。”
她和大肚佛打了个招呼,搂住晕厥过去的孙天佑,把两个人的重量全压在浮木上。
从瀑布坠落而下的时候,孙天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她护在怀中,她方能安然无恙,保持清醒。
托浮板的福,不会游泳的李绮节也能勉强踩水前行。
她摸摸孙天佑冰冷的脸,怕他被浪花卷走,脱下紧贴在身上的褙子,拧成细细一条,把两人紧紧系在一起,“不是想吃肉吗?等上了岸,让你吃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