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昳到饭厅的时候, 山光远坐在桌旁,若有所思。
他就跟在凳子上扎马步似的脊梁笔直,言昳却跟条刚长腿的青蛇似的扭坐在凳子上, 胳膊撑着饭桌,看着一桌清淡饭菜, 却有点怀念山光远做的清粥小菜。
她哼哼唧唧的不太满意, 山光远放下筷子无奈道“又怎么了”
言昳托腮,一边夹着腐竹皮包鸡汁香菇的小点,道“你要不明天给我做点早饭吃哎呀,反正你每天也要起那么早, 当然你要是累就算了”
山光远看她那看似体贴实则耍赖的嘴脸,叹气“好。你早晨也吃不了几口, 就不做太复杂的。”
言昳有些惊喜“那我明天一定不赖床”
山光远没少下过厨, 但他做饭也比较寡淡, 她也没有特别爱吃的样子, 怎么突然跟没尝过他手艺似的惊喜了
山光远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却又说不上来。
他故意吃饭吃的比较慢,言昳一边翻着报刊一边喝汤, 半晌终于察觉到了“你今天怎么吃这么慢你在等我”
山光远道“我今日无事,陪你一同出行吧。”
言昳也觉得有些奇怪“今日去户部央行谈事,你随行的话, 他们估计会觉得我要掀了桌子杀人发难了。”
山光远想想也确实“我可以在外头等你。晚上新明大饭店”
言昳刚想说不用他陪, 因为山光远一向对这种酒会茶会的活动不是很有兴趣。
她还没开口, 他便道“我也与你一同去。你让轻竹给我也备一套衣服吧。”
言昳惊讶, 却又笑了起来“真的吗那新明大饭店因为洋人众多,可是出了名的不检点的地方,你可要跟紧我。”
她这话纯属逗他, 好歹也是个重要的外交地点,虽然有些洋人外交官会有芭蕾舞女或歌剧女陪同,但也不至于不检点。
山光远却紧紧拧起眉头“那你还总去”
她果然大笑。他明白她是在耍他了,瞪了她一眼抿嘴不说话了。
言昳心情大好,左蹭右晃的将凳子挪过来,戳戳他肩膀,靠着他胳膊,山光远早吃完了,只剩下等她,忍不住道“好好吃饭吧。”
言昳本来想开口说自己的决定。又觉得或许该珍重一点,给他些惊喜,最起码自己也要买点东西送给他吧。
那是买什么好呢
轻竹进来跟言昳汇报的时候,瞧着这俩人似乎都有点心不在焉的各想自己的事。
言昳和山光远吃完了正要起身,她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对山光远挥手“你先去,我跟轻竹说几句话。”
山光远已经走出门槛,也只好站在院子里等她。从他这里,能瞧见言昳跟轻竹说什么,轻竹面露惊讶之色,似乎抬头朝山光远看了过来,又快速的收回了目光。
言昳揣着两只手“你说,一般人求婚都会送什么”
轻竹讶异也有些欢欣,忍不住看向山光远,言昳拽住他衣袖“别看他,我还想当做惊喜呢。你别暴露了。”
轻竹连忙收回目光,捂嘴轻笑道“一般不都是男人送女人吗您是想要送定情信物吗”
言昳挠了挠脸“类似吧。我其实想这个月末就可以办,反正也不是特别大的婚礼,请一请身边人。”
轻竹倒吸了一口气,简直像是还差五分钟下班却被老板逮住开会的可怜员工“这个月末您怎么不早说您以为成婚是什么小事吗二小姐,我头都要炸了从问吉纳礼,到布置宴请啊,我不想干了”
言昳逮住她,安慰道“随便搞搞就行了。”
轻竹两眼无光老板说随便搞搞,你敢真的随便搞搞就等死吧。
但她还是要帮言昳出出主意“定情信物,一般不都是闺中小姐的用物,梳子帕子”
言昳咋舌“我平时用得最多的就是钱和账本了。我总不能拿一沓银票给他缝个衫子吧。”
轻竹忍不住想笑“也不是不可以。”
言昳“以我的没底线,我倒是挺愿意这么干的。”她手暗指了指院子中的山光远“我真敢这么干,估计直接可以分居了。”
轻竹捂唇笑了,她俩有时候看起来像主仆,有时候又像是亲密的小姐妹“您让我也想想,明儿跟您说。”
言昳走出门槛的时候,轻竹才想起来,躬身将一些急信递过去,言昳翻看了几下“调息的事这么着急干什么咱们都当没看见。至于说英人航船在倭地闹事军兵司那头怎么说”
轻竹一一回应,言昳擦了擦嘴角,提裙出去,山光远跟在她后头半步,也侧耳倾听,涉及到海军,他也查了几句嘴“咱们先装不知吧,勒令倭地的驻军比较激进的应对,如果英人不讲理,咱们也好有理由再派兵。”
言昳颔首“那我去户部央行的时候,你也去军兵司一趟,跟他们开个会得了。”
俩人说着这种话,走出门去的时候,简直像是两个政商界叱咤风云的人物在为天下划分格局如果这位头戴金枝柑橘发誓的人物,不拽着他的胳膊,撒娇让他也坐车里就好了。
山光远体格高大,坐进狭窄的车内确实有些拘束,但言昳两只涂着嫣红指甲的手扯着他的拇指将他往车里拽,他也只有弯下腰钻进车里的份。
进了车里,他发现自己也就是当个靠垫。
言昳把他按在马车深处的软垫上,然后整个人就坐在他身上往后一靠。
山光远抱着她的腰,挪一挪位置,身体有些僵硬“你先别坐我腿上,等一下。”
言昳“怎么我坐到你的”
山光远太了解她了,他抬手捂住她的嘴“你可以不用往下说了。”
言昳笑的不行,仰躺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山光远低头嗅着她的发,以为能有温存的片刻,就瞧着言昳伸手拿起桌上又厚厚一沓崭新的书信报刊。
山光远有些无奈,但也习惯了,将下巴放在她头顶,闭眼小憩,偶尔抬眼看向她手中的信件或通报。
言昳道“这才半年多,韶星津已经第三次被人提出弹劾了,他能不能行啊,我知道他最近在治病,但半年不至于花柳病入了脑吧。”
山光远半闭着眼睛蹙眉“他倒是还算听话,这被弹劾也跟推行新的经济管制有关”
言昳虽然自身是资本傍身,但她就因为太了解资本这个怪物,它饿了连自己都吃。所以更知道以大明的国情,不限制资本就只能看着无数虫子蚕食这棵大树,然后远观的人就会把虫身和叶片上的虫粪当做树本身,称赞树的繁茂
直到没有叶子吃的虫子相互蚕食,然后从这早死的大树上纷纷落下,人们才会迟迟的发现,这棵大树早已死亡。
不过很少有人会了解到言昳的真正目的是想要限制资本,大部分人都以为韶星津推行的政策,是他为了反对言昳。
山光远“不过,韶星津没来找过你吧。”
言昳摇头“我现在连议会的门把手都不想碰,都怕沾上梅毒,怎么还可能跟他见面。怎么了”
山光远学会绕话了,他低头道“我就是怕有人烦到你。不过听,轻竹提起一个姓周的人,好像挺麻烦的。”
言昳脑子顿了一下才想起来。
她从昨天夜里那场梦开始,就总觉得有点恍如隔世,仔细回想了片刻终于想起来那位混血的周先生。
确实有点棘手,言昳是很想打通出口武器这条路,这位周先生显然在欧洲列国都有生意网络和一点话语权。
言昳皱眉“也没什么的。”
山光远手指轻轻握住她肩膀“跟我说说吧。”
言昳自身而言,她为了达成目的是不在乎如何装孙子装柔弱的,她跟这位周先生也周旋一阵子,快到了入网的时候。
但她不喜欢让山光远听说那些她需要伪装示弱才拿到的声音,便摇摇头“没什么好说的,就只是个有点脑子的老男人罢了。”
山光远咬了咬牙。就这样
如果是个生意上有来往的人,怎么不愿意提
进了午门,重新修建好的各司衙门部司的琉璃瓦,在紫禁城的旧址上熠熠生辉,山光远知道那琉璃瓦下是钢铁的房梁。
言昳甚至没有保留金水桥,当时听说黑市上全都是高价买金水桥砖头的人,说是什么有老人又舔又啃又磨了粉烧水,说龙气能治百病。如今紫禁城只留下了午门内外的广场,作为外事活动的场地,而后大部分宫室都重修做了别的用。
户部央行部司的正门就在午门道上,她轻轻吻了他脸颊一下,便下车去了。
山光远看她身影在前后拥趸中走进抱厦,沉沉吐出一口气,车马才往军兵司而去。
他进了军兵司,刚往军费核算的那几道长房外头路过,竟瞧见雁菱垂头丧气的从里头走出来,后头还跟着满脸没好气的言涿华。
山光远朝言涿华抬手行礼,言涿华也有点惊讶“山爷回来了啊,雁菱啊她还是老毛病,她又超了太多预算,然后损毁率太高,军兵司让她来做报告。”
言涿华看起来是性子最江湖最跳脱的,最后反倒是他在军兵司任职,成了家族中唯一一个不经常带兵打仗的人。
不过山光远知道他性格粗中有细,又认真负责,在军兵司也很合适。
雁菱哭丧着脸“太平了也不都是好事,现在全都是军兵司拨款,跟我掐算的那叫一个细致。要是早之前,我早哭着找昳妹要钱去了。”
雁菱确实是以少胜多的奇兵将领,但她打仗铺张浪费也是出了名的,但听说这小黑妞凭借着超好的性格,在军校中其实算得上个没有自知的万人迷,她出来打仗,总有一些“仗义的男同学”,又是借兵又是借炮。
言涿华跟山光远关系一直还不错,他们一同往军兵司深处,雁菱还在后头算着表单上的数字,嘟嘟囔囔的像是月底看账单的剁手党“不可能这是我什么时候花的我怎么可能用了三千多发芦垡弹”
言涿华道“啊,对,我哥过几日也要补办婚礼了,你到时候也要来啊。”
山光远听说过元武的事,笑着点头“好。”
言涿华笑起来“倒是家里总在问,说昳妹什么时候成婚呢。其实你们在一起也时间不短了吧,真就没考虑何时办婚事。”
山光远抿了抿嘴,背着手道“都太忙了,一直没提。”
言涿华眉梢微动,他猜测恐怕是言昳没提这事儿,山光远催不动她吧。
他认识的军中高官也不少,有些心里其实羡慕嫉妒恨的军官,都说山光远不过是跟当年公主的入幕之宾一样,被玩玩而已,既然没有成婚,都是不做数的,等他失了势怕是会被打发到哪个天边的辖地驻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