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冥魔境里第一次见面时, 裴渡的眼睛,就让桑洱印象深刻。
由于带了异域的血统,裴渡的睫毛比常人更卷翘浓密。缓缓颤抖上掀, 眸中镶嵌着一对琥珀色的眼珠。
谁能想到,一双这么干净美丽、不沾血腥的眼睛,竟属于一个令人胆寒的恶鬼少年所有。
在桑洱观察他的时候, 裴渡也正戒备地盯着她。
由于眼睛不能一下子适应昏黑小巷里的火光,在一开始, 裴渡并没有看清桑洱的脸, 只看见了上空的凤凰符。几乎是一瞬间,他的心头就涌出了凶残冰冷的杀念, 与穷途末路的歹意。
可以驱动凤凰符, 那么, 这个人肯定是修士。
是修士, 又突然出现在青楼外,会不会是秦家的走狗
若是换了平时, 视人命为草芥的裴渡,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立刻杀了这个人,以绝后患。
可衡量一下自己眼下的状态发着低烧,浑身酸软乏力, 伤口渗出臭水,久不愈合
若能一击毙命,杀了这人,自然是一了百了。若不小心失了手, 反而会打草惊蛇,那就真的要沦落至前有虎、后有狼的境地中去了。
桑洱并不知道裴渡见她的第一面,就在忖度她好不好杀。为了表示自身没有恶意, 她低头看着少年,语气担忧而温和“你是什么人啊,为什么会倒在这种地方这附近可有你的家人朋友”
裴渡愣了一下,半信半疑地眯起了眼。
听起来这个人似乎不知道青楼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他是谁
就在这时,凤凰符灼目的火光在夜风中变得微弱了几分。
眼前之人被逆光模糊了的轮廓,一点点地褪去了朦胧。裴渡终于看清了桑洱的面容。猫一样的瞳孔骤然细缩。
是她
对方却似乎对他的反应无知无觉,还在关切地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不管怎么样,总不能一直躺在这里。你放心,我会治伤,你随我回去吧。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也可以之后再说。”
头上的莺巢燕垒中,靡靡乐音不绝于耳。其中,似乎夹杂了杯盏砸地的碎裂声、不满的问话声,还有靴子急速蹬过木板的“咚咚”,或许再等一会儿,他们就会发现,己方寻找多日的凶徒,此就躺在了与他们一墙之隔的长巷里。
“”在电光火石之间,裴渡已做出了抉择,轻轻地咧了咧嘴,声音沙哑虚弱而无害“好啊。”
桑洱得了允许,松了口气,弯腰靠近了他,试图将裴渡抱起来。
她的头发与脖颈都有一股馨香的气味,并没有嫌弃地上这个一身沙泥、来历不明的少年脏。
裴渡低低地抽了口气,状若顺从,左臂搭上了她的肩,头也歪了过去。但在桑洱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左手五指却微微收紧,做出了杀招,瞄准了她纤弱的颈。
若桑洱有任何不轨的举动,他可以立刻掐碎她的喉骨,折断她的脖子。
但很快,裴渡就发现自己似乎多虑了。
他常与亡命之徒打交道,近身肉搏也不在少数。确实有人玩过先装成他的朋友,再在后面暗算他的把戏,但都被裴渡识破了。因为,当一个人对另一人有敌意时,即使伪装得再友好,身体的本能反应,也会出卖主人的防备心。而往往,偷袭会发生在两人靠近那一刻。
可这人,竟对他没有一点防备,直接将各处要害都袒露给了他。
实际上,桑洱并非不知道裴渡有多变态。纵然他此刻看起来很虚弱,但与之贴近时,桑洱还是会有一种与毒蛇缠绵、头皮轻微发麻的感觉。
只不过,桑洱好歹看过后文,知道裴渡不会让她死得那么痛快。所以,暂时可以放心罢了。
裴渡的年纪,比桑洱这副身体要小两三岁,还没有到身高抽条最快的时候,只比桑洱高出小半个头。但扶起他来,也颇为吃力。就这样一步步地挪回去,恐怕要走到天亮。
来到巷口,桑洱将他扶到墙边一个木箱上,让他坐下“你坐好,我去找人帮忙。”
裴渡藏身于阴影中,捂着伤口,靠在围墙上,仰起脖子,眼珠若有所思地瞟向了街对面。
桑洱在街对面拦住了一个正在休息的挑货郎。
挑货郎生得黝黑壮实,手边不仅有扁担,还有小推车。有钱能使鬼推磨,桑洱出手大方,挑货郎收了她的钱,露出笑容,二话不说,就推着一辆小空车过来了。这小空车上恰好能坐两个人。
他们过来的时候,裴渡已经扯上兜帽,挡住了脸。挑货郎卖力地拉着车,载着两人,穿过车水马龙的大街,转入了一条清冷的小路上。
与此同时,秦家的人飞快地跑下了楼。
在青楼里,几乎都是暗送秋波的莺莺燕燕和喝得醉醺醺的嫖客,根本搜不到可疑的人。唯有二楼一个房间有点古怪。敲门无人应,众人撞门进去,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窗户大开。夏夜的风吹入,空气里却仍残留着一丝药味。
他们去问老鸨,老鸨胆战心惊地摇头摆手,表示不知道里面的客人姓甚名谁,甚至长什么样也不知道。这客人来的时候就戴着兜帽。这些日子,也没有叫过楼里的姑娘去伺候,就是每日让他们做好饭菜,送到门外而已。
秦家的人一听,便知藏身在这里的很可能就是他们要找的刺客,匆匆下楼。在街上,恰好迎面遇到了挑货郎。他们不以为意地扫了一眼挑货郎的身影,甚至没记住他那张平庸老实的脸,就与之擦肩而过了。
桑洱让挑货郎把他们送到家,从后门进了宅子。几个仆人闻讯而来,看见这阵仗,微微一惊,就露出了习以为常的表情他们已经习惯自家小姐动不动就救人回来了。
有句话不敢明着说,但大家都心中有数每个被小姐救回来的人,都和大公子长得有点相似。也不难猜出小姐的心结。
桑洱将裴渡扶进客房,同时吩咐仆人去烧热水,她自己则去柜子里寻找药物、剪刀等东西。
裴渡走进房间的第一反应,不是欣赏雅致的环境,而是快速地抬头,扫了一圈天花板,确定每一个可能藏有猫腻的死角都没有埋伏,才眼珠一转,收起目光,坐到了床上。
桑洱屏退下人,撸起袖子,亲自给裴渡处理伤口,因为怕黏连,她小心翼翼地用剪子剪开了他的衣服,一看到伤口,就眉头直皱。
裴渡的伤口,基本都集中在了右半身,右肩、右后背、右腿。伤口浅一点的地方,已经结了薄薄的痂。唯独右肩的那处砍伤,皮肉翻卷,泛红肿起,淌出了黏腻的湿液。一看就知道发炎了。
这肯定是很疼的。但裴渡的神色,却好像没什么感觉。
满身伤口,自然不能沾水。裴渡不知道多久没有洗澡了,估计,顶多就用湿布擦擦外面的血迹。汗液、血、药糊在一起,散发出了难以形容的味道。
看见桑洱有点纠结的表情,裴渡好像也有自知之明“我很臭吧。”
“不是,我就是在想,你伤口弄成这样,得多疼啊。”桑洱摇头,动作放得更轻,给他清理了伤口上的脓,重新上药。
好歹也混过炼丹修士这一职业,虽说有大半年没出手了,但有以前的经验,再加上原主的记忆,桑洱还是很快就上了手,并未露出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