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宁的大街上, 人来人往,肩摩毂击。
赌坊坐落于鳞次栉比的闹市中,是一座檐角翘飞的四方建筑。黑色瓦顶, 朱漆圆柱, 金色的貔貅栩栩如生地盘在牌匾上, 上面题着“常胜坊”三个大字。门口挂着一面黄绿相间的赌字旗帜。两旁是“横财就手”、“日夜开局”的对联, 红纸一角在风中微微卷翘。
大白天的,也有鼎沸的喧哗声从里面传出。一走进去, 呈现在眼前的就是一番闹哄哄的景象。光着膀子吆喝、拍桌下注、摇骰子的赌徒,比比皆是。有人赢得红光满面, 眉飞色舞。有人则输得兜里精光, 脸青唇白, 摇摇欲坠。角落里, 几个醉汉东倒西歪。酒味、汗味, 混杂着久不通风的怪味, 充斥在空气里。
四个字,乌烟瘴气。
这里是蓟宁最大的赌坊。常鸿光还是混混的时候,一天里有大半时间都在这里醉生梦死。烂事太多, 也是此处的一号有名人物了。
桑洱环顾四周, 摸了摸下巴“这么多人,我们应该从哪里着手好呢”
四周太嘈杂了, 裴渡俯下身,附在她的耳边说“简单, 找常鸿光当年的赌友就行了。”
桑洱一怔,就明白了,赞许道“有道理。”
凡是沾了赌,大多都是戒不掉的。输光了身家, 还会押上父母妻儿来换取赌资,越陷越深。常鸿光当年的狐朋狗友,只要还活着,肯定能在这里找到。
常鸿光在这里也算是一号名人了,两人在场内转了一会儿,就在一个黄牙老头口中问到了他当年的事。
那老头抬起了一根干枯黑瘦的手指,指向了角落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喏,那就是常老爷以前的好兄弟,叫跛脚五。不过他疯了很久了。”
“疯了”
“是啊,整天神神叨叨的,你们可别和他提常鸿光三个字,一提就闹,我看啊,就是欠了钱,被债主打坏脑袋了”
老头还没说完,桑洱就看到跛脚五摇摇晃晃地起了身,走向赌馆的后门,连忙拉过裴渡,追了上去。
“姐姐想找他问话”裴渡被她拖了出去,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牵住自己的手上。她肤色雪白,用劲儿时,指尖充血,仿佛沾点胭脂。顿了一下后,他续道“如果他真的是疯子,说的话岂能取信”
在黄牙老头指出跛脚五的身影时,画皮美人的进度条就涨了5,这变相说明了跛脚五肯定是一个能带来信息的关键nc。无奈,这话不能直说。于是,桑洱道“我直觉这个人会知道点什么。有时候,可能就是他说的话太不可思议,别人才会觉得他发疯。”
赌馆后门通向的是一条小巷。虽是白日,也清清冷冷,不见路人。墙垣角落里爬着青苔,还堆着不少杂物。
跛脚五人如其名,腿脚果然不太灵便,走得很慢。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了身后有人尾随自己。以为是债主来了,跛脚五心中一慌,加快了步速,一瘸一拐往前跑去。
但他再快也不可能跑得过四肢健全的人。桑洱和裴渡很快就截住了他。
跛脚五满脸惊惶,蹲在墙边,使劲地捂住了头“别打我”
桑洱道“跛脚五,我们不是你的债主,只是有些话要问你。”
听了这话,跛脚五半信半疑地抬起了头。他看起来在五十岁上下,蓬乱的鬓发里夹杂了许多银丝,苍老的面上,沟壑纵横,满是污垢胡茬“问我”
裴渡站在桑洱斜后方,看见她的衣角被一个碍事的藤笼勾住了,抬腿,一脚踢开了这玩意儿,听见桑洱说“是关于常鸿光的事。听说你以前是他的好兄弟,一定知道不少和他有关的事吧。”
“常鸿光”跛脚五喃喃,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忽然,神色扭曲了一下,拍着大腿哈哈大笑了几声,充满了咬牙切齿的解恨意味“常鸿光他死得好啊死有余辜他是妖怪妖怪”
“什么意思”
跛脚五终于恢复了一点儿眼力见,看见跟前的桑洱衣着光鲜,一看就是有钱的主儿,便慢吞吞地说“平白无故,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这么多事”
桑洱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想要钱”
跛脚五的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不然呢想要从我这儿打听消息,就先帮我还了赌债再说。不然,我可想不起来你们要问的事。”
副本倒计时还剩三天,如果花点小钱就可以解决问题,桑洱不介意当成是花钱买线索。但还清赌债的要求太离谱了,这是一个无底洞,她不可能答应。
桑洱皱了皱眉,试图讨价还价“如果你要钱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但还清赌债是不可能的,金额我们可以再商量”
裴渡“”
因为此行来救的人,是招他烦的周涧春,裴渡这一路都懒懒散散的,不太积极。此刻,他终于有点看不下去了。
这人难道不知道,和流氓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吗
“啧,你让开,我来。”裴渡上前一步,习惯性地伸手,拎住了桑洱的衣领。
这动作和拎忠叔进门时一模一样,仿佛在抓猫。
夏日衣衫轻薄,衣领较松。不经意间,裴渡的指节碰到了桑洱后颈的肌肤。其柔滑娇嫩,莫名让裴渡想起了,自己在流浪时,偶尔见过的一种价值连城的珍贵绸缎。他的动作顿了下,将桑洱弄到自己后面去后,仿佛有点不习惯,悄然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跛脚五知道这两人有求于他,有恃无恐地靠在墙边。瞧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走向自己,还相当不以为意。
冷不丁地,裴渡蹲下来,从靴子里抽出了一柄泛着寒意的匕首,猛地朝着跛脚五的头扎去。
跛脚五惨叫了一声“啊”
裴渡的动作太快了,而且,跛脚五的脖子,已被他掐住,死死地摁在了墙上,压根闪躲不开这分明只是一只少年人的手,力气却大得恐怖,弄得他毫无反抗之力。
冰冷的刀尖贴着跛脚五的耳朵而过,削了他一小块皮下来,“咔”地深深地扎入墙里。
跛脚五痛苦地大叫了一声,感觉到耳廓处淌下了一股热液。冷汗刷地爬满了后背,恐惧地看着裴渡。
要是刚才再偏一点,他这只耳朵,恐怕已经被削下来了。
桑洱微微皱了皱眉,但终究没说什么,移开了目光。
“跛脚五是吧记不起来没关系啊。”裴渡笑盈盈道“我有很多时间,也有很多玩法,可以逐一在你身上用用看,帮你记起来,要试试吗”
说到“试试”时,他突然曲起了手指,恶意地在匕首柄上轻弹了一下。
这隐含威胁的举动,仿佛是压垮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跛脚五浑身发抖,哪里还敢拿乔,一五一十地全说了。
桑洱“”
果然,恶人还需恶人磨。有些事,还是要交给专业人士来做。
她这口干舌燥地说上一天,都未必有裴渡简单直白的威胁来得有效。
当他们问完话时,天色已阴了下去,如覆黑雾,积雨云在头顶聚成一团,闪电隐现。
也不知道这跛脚五会不会事后生恨,找常家告状去虽说常家也未必会相信一个名声不好的老赌鬼。桑洱犹豫了一下,到底是再威胁他几句就放人,还是干脆流氓一点,将这人用捆仙索绑起,关个两三天,等任务结束了再放他出来,免得他闹事。
就在这时,一滴冰凉的飘落在桑洱的鼻梁上。
“要下雨了,姐姐,你去巷子外面等我吧。”裴渡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巷子里没有遮雨的地方,面不改色道“我和他再聊两句。”
桑洱略一思索“好吧。”
雨幕迅速地变得稠密,噼里啪啦地砸出了一朵朵小水花。街上的行人狼狈地躲避着。桑洱走到巷子外的屋檐下时,衣服已经湿了一片。
等了一会儿,裴渡从巷子里出来了。
桑洱关切道“他怎么说”
说着,她转头,往巷子深处看去。但那里被笼罩在一片泛青的暗影中,再加上杂物太多,已经看不清楚了。
裴渡搭住她的肩,将她转了回来,微微一笑“放心,他不敢说。走吧。”
确切而言,不是不敢说。
而是不能说。
想让一个人永远闭嘴,最无后顾之忧的办法,就是灭口。
死人又怎么能告状
桑洱并不知道跛脚五已经被杀了,还以为裴渡已经和对方谈好,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这街上的商铺屋檐都是连着的,两人不至于一直被困在这里,前方就有一个饭馆。桑洱示意去那里吃点东西,同时,在脑海里梳理起了跛脚五说的话。
当年,常鸿光和跛脚五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邻居好兄弟。两人家里都穷,长大后一起当了混混,后来又相继染了赌瘾。到了又老又丑的年纪,还是穷困潦倒,娶不上媳妇。
某次,两人为了躲债,藏到了郊外一个破庙,但还是被债主的打手追上了。跛脚五被伤了一条腿,忍痛逃了。常鸿光就没那么走运了。跛脚五临去前,亲眼看见常鸿光被人从后方捅了一刀,倒在地上,不断痉挛。
这么重的伤,又是在荒郊野岭,就算大罗神仙显灵,也未必救得活他。
跛脚五不敢细看,跑了。
大约过了半年,跛脚五无意中得知,蓟宁城新来了一个大财主。他去凑热闹,竟看到了自己那个已经死了的好友站在阶梯上,意气风发,仿佛还变得年轻俊美了几分本来他和跛脚五是同辈,现在,两人站在一起,却像是老汉和青壮年男子。
疑惑、嫉妒、恐惧涌袭上跛脚五的心头。对于这种异象,他只能想到“鬼回魂”一说,吓得踉踉跄跄地拨开人群走了。从此,他逢人便说常鸿光不是人。但是大伙儿要么觉得他疯了,要么觉得他是因为嫉妒,才会给以前的朋友到处造谣,没有一个人相信他。
这番话,其实已经了很多信息。
明明应该死了的常鸿光活了下来,还从一个糟老头子摇身一变,成了有钱又俊美的男人。
既然他敢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那首先就可以排除常鸿光是鬼。
魔也不大可能。凡人可以成为魔修,却当不了魔。
桑洱的喉咙微微动了动。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个马甲被郎千夜附身的经历。
妖丹确实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甚至改变容貌。
常鸿光会不会也有类似的奇遇,得到了某种东西,借了那阵东风,才会从游手好闲的混混,变成今天这个模样的
照此一想,常鸿光在死前发狂,剖开自己的肚子,死后,外貌被当众打回原形,简直就像是某种东西在以牙还牙,要他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一样。
任务的名称是画皮美人,这很可能就是凶手的特征。根据传统的妖鬼故事,桑洱第一个怀疑的凶手,就是常鸿光身边亲近的美人。
但现在,常鸿光似乎也和“画皮美人”沾边了。
这四个字,会不会其实指的是他,而不是副本的boss
搞不懂。
不过,有一点值得庆幸,就是画皮美人的进度条变成了30。
看来跛脚五的这番信息很有用。解开副本之谜的关键,恐怕就在于找出常鸿光失踪的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饭馆里,裴渡夹了一筷子香葱牛肉,察觉到桑洱有点走神,探究道“姐姐,你在想什么”
桑洱回神,道“哦,没什么,我就是在想,像跛脚五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人,你怎么知道强迫他,他就一定会配合的”
裴渡摇了摇手指,悠悠道“此言差矣,死猪不怕开水烫,前提得是真的死猪。若猪还活着,哪怕是一滴开水,也是会吓得大叫的。”
桑洱轻轻一笑,点头“说得也是。”
饭毕,雨正好停了。两人回到常府时,女主人已经回来了。
仆人将桑洱和裴渡请了进去。
在厅中,桑洱终于见到了常鸿光的夫人岑苑。
岑苑很年轻,还不满三十。因丈夫刚离世,衣饰素淡,神色略微憔悴,却不掩其清水出芙蓉的美丽光华,眉宇间笼罩着几分吸引人的忧郁气质。
在常鸿光死后,岑苑今天带着前者的两个妾室,一起去了寺庙拜佛。
桑洱目光一转,看向了这两名妾室,发现这她们像是两个极端。
左边的李姨娘,相貌比花更娇艳,妩媚丰熟。
右边的赵姨娘,就只能勉强说是清秀了。身子瘦小,气色很差,脸颊发青,一看就是平日身子欠佳的那类人。
桑洱“”
怎么一下子多了两个人画皮美人的范围,岂不是又变大了
岑苑说话温温柔柔的,语调比寻常人要慢一些,客气地问了他们的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