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东西
裴渡狐疑地将这沙漏抱到腿上, 擦了擦,又用指骨轻轻地敲了敲它。这东西还挺沉,通体为邪肆重镇的铜, 触感冰冷,里头流淌着血红色的沙子。以裴渡的经验来看, 这应该是某种法器。只是, 用处尚不明了。
沙漏的两端有不易察觉的细微尖刺, 裴渡的指腹沾了火灰, 又有灼伤, 早已知觉麻木, 于上方抚过, 留下了一点血迹。这法器仿佛是为了汲血而存在的, 地, 那滴血就被它顶部的尖钩吞噬了。天旋地转的滋味侵入头中, 裴渡脸色一变, 却无法抵抗这股力量, 迫于无奈, 被沉进了冗长昏黑的世界里。
那是什么玩意儿
他怎么了
裴渡恹恹地睁开了双眼, 视野未清,就听见了旷野的风声。
渐渐地, 眼前之景成形。裴渡愕然地发觉自己成了一缕没有实体的幽魂,飘在半空。眼前是一片幽黑的荒郊山林,空气里浮了一面隐有流光的结界。
这是聚宝魔鼎的结界。
底下传来了两个人的说话声。其中一人显然是个魔修, 面孔很陌生。
而背对着裴渡的那个身影, 却是万分熟悉。
熟悉得仅是入了眼,裴渡的心脏,就一下子紧缩了起来, 泛起了难以言喻的悸痛,密密实实地扎着他半边身体。
那是秦桑栀。
他依稀有印象。在三年前,秦桑栀曾经进入过聚宝魔鼎找他,还接了他回家。
聚宝魔鼎的结界,只有魔修能打开。
底下的魔修态度轻蔑,打量着秦桑栀“你想进去找人这里可是聚宝魔鼎,不是你们这些正道修士该来的地方。你要是真的有认识的人在里面,怎么不叫他出来接你”
“他他不知道我来。”秦桑栀的声音有点干巴巴的,恳切地解释“我就是有点担心他遇到了危险。麻烦你行个方便,让我进去看一看吧。”
“好吧,爷今天心情还不错,就放你进去吧。”听她说了半天,那魔修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秦桑栀似乎很高兴,道了谢。孰料,在她转身后,那魔修就露出了一抹贪婪的诡笑,悄悄从袖中抖出武器。
裴渡遽然变了脸色,却没法上前阻止。只听见“砰”的一声重响,秦桑栀被他从后方打中了,武器重重抽打在她纤瘦的肩上。一身惨痛的长哼后,她灰头灰脸地在地上翻滚数次,被那魔修当成战利品带走了。
裴渡死死地盯着这一幕。
秦桑栀从来没对他说过,她为了进来聚宝魔鼎找他,被别人打伤了。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一个字都不说什么都不告诉他,他又怎么会知道
在心里恶言恶语地骂她蠢,可那股陌生的悸动和闷痛好像更强烈了。明明移开视线就能缓解,裴渡却好像在和自己较劲一样,强迫自己直直盯着这一幕,气息越发急促。
他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但世事不如所愿,只看到秦桑栀被人拖走,周遭的画面就变了。
一眨眼,裴渡发现,自己这回附身到了一个端酒的人身上,站在聚宝魔鼎某家食肆的长廊里。入目所见,到处都是喧闹的觥筹交错声、奏乐嬉笑声
昏暗的拐角楼梯中,他看见秦桑栀捂着受伤的肩,在上楼梯。大概是很疼,她的脸没什么血色,每走一步都会停顿一下。就这样拖着身躯,慢慢上来了。
长廊两旁,明明应该有很多明亮的房间。此刻,却忽然变得一片漆黑,只有尽头那个房间有灯光传出。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裴渡的心。他意识到了什么,几乎是有点气急败坏地怒吼“快走不准去”
秦桑栀听不到他的声音,一步步地接近那个屋子。不知听见了什么,突然定住了。
房间里,传来了彼时的他轻佻鄙夷又漫不经心的声音“上心开什么玩笑。她把秦家的独门心法都教给我了,你说是谁对谁上心”
屋外的裴渡,脸色难看了下来。无奈,他如今被囿于这个倒酒的人的身体里,不论怎么样掩耳盗铃地捂住耳朵、跳脚、怒吼“快闭嘴”,也阻止不了过去的自己继续说出那些伤人的话。
很快,宓银嬉笑的声音响起“这都半年了,我看你玩到什么时候,这出好戏要怎么收场。”
“急什么,我可还没玩够。等玩腻了再说呗。”
这句话,语声清晰、一字不漏地传进了空气中。
秦桑栀佝偻着背,捂着受伤的肩,站在一墙之隔的阴影中,好像凝固成了一尊雕塑,安静地听完了她为之冒险闯进聚宝魔鼎的人,是如何把她当成谈资,用最轻浮戏谑的不逊语气,来描绘她的。
幻境画面终止在了这个地方。裴渡在一阵剧烈的绞痛里醒来了,发现自己躺到地上,怀中紧紧抱着一个青铜沙漏,还在那间四面漏风的房间里,十个指头都已经抠出了血,昏睡中也咬牙切齿的。
外面天色已暗。冷风呜呜地吹着,如鬼哭狼嚎。
房间里又黑又冷,没有灯和吃的。
如果一切都没有变,如果能回到往昔,在这个时辰,他应该正在和秦桑栀一起吃饭,吃他二十岁的那碗长寿面。
不知道是不是麻痹已久的肩伤牵动了心脏,一呼一吸都紧抽着,涩涩地疼。裴渡的眼底密密匝匝地浮出了猩红的血丝,青铜沙漏被他一把推开,撞出了闷响声。
他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像一头大受刺激后,在困境里找不到出口的暴怒的野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忽然间,他转向床铺上的尸身,恶狠狠道“秦桑栀”
“”
床榻上的尸身安安静静的。如果她还活着,大概会伸手捏他的脸颊一下,让他别那么急躁,慢慢地说。
裴渡的眼睛忽然红了,重重地喘着气。
他想不明白,就是不明白。
他一直都以为,秦桑栀肤浅地喜欢他的外表,也喜欢他装出来的那些好的地方。
但原来,在三年前,她就已经知道他不怀好意,已经看过他装乖的表象下真实不堪的一面,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了。
为什么她还要装做没听见那些难听的话,还要对他那么好,一点点地温暖他,试图引着他向善
付出了这么多,她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他吗
会不会她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喜欢他她不是在装死,绝情蛊发作也是真的
这个疑问反复地刺戳着裴渡的神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更希望得到哪一个答案。
可惜,这世上唯一能给他答案的人,永远都不会说话了。
对真实答案的恐惧夹杂着某种卑微的希冀,会成为一把他永生永世都解不开的枷锁。
不过,不管秦桑栀喜不喜欢他,这场游戏,他还是赢了。
裴渡刻意而僵硬地发出了两下笑声,笑得却很难听。
感觉不到任何快慰,好像心脏有块肉烂掉了,蛀空了,牵刺得他的脑海一阵阵地胀痛。
这不可能,他已经赢了。不管那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对他的区别,也只在于赢得多还是赢得少而已。
他应该很高兴才对。
对,他这一定是高兴过头了。
裴渡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想。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发着抖,蹲了下来,展臂抱着自己。手抵住了脖子,摸着那枚玉坠和两颗小金虎。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稍微地抵御住那种无孔不入、让他手足无措的恐惧和抽痛。
裴渡在这间废弃的客栈里住了下来。
在很多年前,他决意要杀掉和董邵离沾亲带故的所有人,连狗也不愿放过,如此方能解恨。
如今,秦桑栀死了。那个可恨的秦跃,还活在世上。
按道理,裴渡应该尽快处理好秦桑栀的尸体,治好肩伤,去弄死秦跃。结束了这堆破事后,再换个地方,逍遥自在地过活。
可不知为何,裴渡就是不想动,每日就守着一具尸体。
人死以后,若是置之不理,按照自然规律,不出数日,尸身就会开始腐化。
但魔修之所以为魔修,就是因为他们能弄到一些违背法则的东西。
早年,裴渡在各处游历时曾得一物,名唤灭明珠,约莫人的黑睛大小。将它置入尸身舌下,即可延缓腐化,甚至能保存尸身好几十年。
或许,还是因为不肯死心,抱着一丝“秦桑栀不喜欢他,绝情蛊也没发作,她只是偷偷练了龟息气功在假死”的心思,裴渡将乾坤袋翻了个底朝天,将这颗珠压进了她的舌下。
死人没有感觉,也不会疼。裴渡拉开她下巴与舌头的动作,却轻柔得仿佛怕弄疼她尽管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这份毫无意义的小心翼翼有多可笑。
放妥了灭明珠,裴渡用布巾给她擦干净了脸和脖子,就蹲在旁边,专注地看着,慢慢地,又笑了起来。
除了脸颊苍白了一点,和活着的时候,也没有多大不同。
无奈,延缓腐化之法不比复生,生和死的差别,还是太大了。
这座客栈又破旧又漏风,秦桑栀或许一辈子都没住过这么差的地方。才过了两日,她的脸颊就开始沾上灰尘了,肌肤也被风吹得有点干燥发僵了。美丽依旧,却不复生前的柔软鲜活。
仿佛是在迫使裴渡面对他不愿承认的现实。
裴渡给她擦脸的手微微发着抖,可他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若无其事地做完了一切。
他的肩膀越来越疼,双手也有烧伤的地方,需要伤药去治。但泸曲主城如今正在戒严,有进无出,秦家小姐家中失火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去主城不安全。裴渡也不敢抛下尸身去太远的地方。所以,习惯性地对满身伤置之不理。可在某日,他忽然想起来,以前的自己只是被蟹壳扎到手指,秦桑栀也会紧张地拉他去包扎。一下子,那些麻木的伤口好像突然一起变疼了因为被娇惯过,才会叫嚣着不满现在的待遇。
不光是被捅伤、烧伤的地方在疼。近些日子,裴渡总觉得心脏很闷。有时候,他深夜辗转反侧,大半边身子都疼得抽搐,经常睁着眼,侧躺着,瞪着床的方向,直到天亮。
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就瘦了一圈。
裴渡不明白自己怎么了,恼火地运转了几周灵力,也没发现身体内部和金丹有什么问题。
可那种绵绵不息的空虚和痛楚,就是一直断不了。
某日,裴渡醒来时,觉得头很疼,脸颊滚烫,才意识到自己发起高热了。
他终于找了荒郊村子里的赤脚大夫,向他们买药。回程时,在林间小路与几个村中妇人擦肩而过。裴渡忽然想起了什么,拦住了她们。听不懂她们的乡音,他就比划手势,有点笨拙地买了一堆女人涂脸用的香膏。
除了买香膏,裴渡还弄了点修补房屋的材料回去。糊上了破掉的窗纸,还修好了门。这样的话,他出门时,就可以锁起房间了。
不仅如此,他还重新铺了床。把秦桑栀躺着的那件他的外衣,换成了正儿八经的干净暖和的被褥。
蹲在床边,认认真真地给她脸上干燥的地方涂上香膏。再坐在烛火下,托着腮看她。
听说,龟息气功,最长只能保持七七四十九天。
裴渡从来没听说过她练过这种东西,但他刻意让自己忽略了这一点,固执地抱着一份荒谬的希望最近他的心脏老是痛,吃药、运转灵力调息也没用。也许,只要等秦桑栀醒了,弄清楚“她究竟喜不喜欢他”这个问题,问她是不是给他下了什么蛊,自己就能不药而愈了。
这么一想,裴渡的心情就诡异地好了几分。
对四十九天后的结果翘首以盼,在闲下来时,裴渡除了照顾一具尸体,给她擦脸、抹香膏,就是研究那日的青铜法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