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笼中的鹦鹉(14)(1 / 2)

戚余臣一身酒气, 失了嗅觉的姜意眠是闻不到的。

无光的屋里,狂风猎猎作响,两片深紫绒布翻飞, 犹如巨大的蝴蝶翅膀。那么戚余臣就是蝴蝶的躯干, 瘦长、漆黑、脆嫩的躯干, 一捏便会碎掉, 指缝间挤出幽绿色的血液与肉沫。

她从中感受到了危险,还有真切的怒意。

戚余臣生气了。

因为他一遍遍恳求她把安全放在第一位,求她不要伤害自己。她没有正面回应过。

她没有答应他, 也没有完全地相信他, 依赖他。甚至在察觉不对的第一时间开始防备他。

当然这一点绝不能告诉他。

姜意眠需要找一个借口为自己开脱。

一套符合常理的说法快速编造完毕,出色演员在虚假的演技口袋里取出足量的无措、适度的茫然。她使自己看上去如此无害, 青葱似的手指正要酝酿谎言,却被对方一把握住。

“我不想再听眠眠的假话了。”

他如是说道, 扯下发带,一圈圈缠缚住她细弱的腕骨, 压在床头。于是她便沦做一尾被捏住的漂亮小鱼,一只纯洁羊羔, 被翻过面去, 撩起轻薄的小衣, 露出两个雪白的腰窝。

后背微微塌陷, 再翘起来的弧度异常瑰丽,叫人想起钢笔于纸上涓涓流出来的一截墨水线。

这具身体腰后还生着一粒小小的红痣。恰好缀在腰线上,藏在褶皱裤缝里,亦在入骨的刀疤边。

“都说小太太伤得很重呢。”

意眠听佣人悄声议论过“好深一条疤,两边肉都翻开了,不见皮的, 看得人好害怕。”

因而她能想到姜小姐的侧腰是怎样的糟糕。

那一道疤必是漫漫雪地里一条狭长裂缝,一只扭曲又丑陋的虫子卧在她的肌肤上。人们该有的体面表皮没有了,绽开的肉泛着绮诡的浅粉色。涂上白色膏药,两种原本澄净的颜色软绵绵地搅在一起,反而看得人头皮发麻。

戚余臣偏偏摸了那里。

冰凉的、微颤的触感仿佛剥开了皮,削去肉,贴着她的命脉缓缓摩挲。

她侧过头,意图再狡辩两句,阻止他一下。奈何黑暗里,目光碰见一团水草样糜软的长发,充当一片屏风,将他们远远隔开。她没法从中找到他的眼睛,只准眼睁睁看着他俯下身。

冷不丁有什么烫的、湿的东西贴上那里。

他以柔韧的尖端,沿着疤痕,深入肉中,来回轻细地舔舐扫荡,活像一只饿到饥不择食的贪兽,连着粘稠膏药都一同卷吃进口中。

这究竟是残忍的凌虐,还是柔情的疗愈呢

脆弱到禁不起抚弄的伤口渗出红血丝丝,蚀骨的麻意却很快盖过疼痛。她被压在凌乱的被枕上,呼吸窒闷,以致思维也滞涩一瞬。喉咙里光是发出细小的呜咽,脚背绷得笔直。

这就有点过线了。

雨越下越大,几分残存的月色浇进来,经过彩窗切割,碎了一地。

鱼上了岸就无法挣扎。

羊羔是唯一死前不会哀嚎的动物。

可她不是鱼,不是羊,也不再是一只独属戚余臣的猫。到这个地步的触碰,就称得上逾越,超过她愿意忍受的范围了。

意眠混乱而不满地想着,张嘴欲咬他的胳膊。

她从没想过他们原来也会变成这样,用力地拉扯、挣扎,迫与被迫;

如同她没想过,正当她打算撕破脸皮、抛弃过往情谊时,会有一滴蕴着温度的水溅在背上。

一滴、两滴。

逐渐汇聚成一小洼,盈盈地盛在腰肉里。

她后知后觉地感到,他可能在哭。

戚余臣是会哭的,她知道这个。

不过滴滴答答越来越多的液体淋下来,一下是冷的,一下热的,黏黏腻腻。意眠一时也不分清,打湿她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是唾液还是其他什么。但总归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他将泥泞带到了她的床上,把她弄得很脏。

一道惊雷滚过天际,发出震耳欲聋的怒鸣。

瓢泼的雷雨之下,紧闭的门扉突然被敲响。

“小太太,您睡了吗”

是小婷的声音。

她倏地抬起头来。

一束刺光闪过,黑夜亮做白昼,将屋中景象投到墙上,好一幅癫狂诡谲的水彩画。

“小太太好像睡啦先生您还要进去吗”小婷将手搭在门上。她听到有人低低地咳了一声,缓慢念出她的名字“姜意眠。”

秦衍之,当这个名字涌上脑海时,戚余臣的舌头又一次化刀劈入伤隙。

意眠不禁闭了闭眼。

小腿不设防地轻轻痉挛起来。

一门之隔,他如蛇柔软地攀附上来,拥着她,以极低的音量说“就让父亲进来好吗”

不。

“就让他看到我们肮脏的样子看到我们堕落”

“抱你的人是我,舔你的人是我,捆着你、为你难过的也是我他好嫉妒,他想杀了我们。我们可以在这张床上一起死去,眠眠就再也不会受伤,再也不会骗我了好不好”

他慢慢地说着,将湿漉漉的脸庞贴上来,像一条快要死掉的鱼。

他确实在哭。

姜意眠静默片刻,再次摇头不。

「你不会这么做的。」她望着他,两双眼睛靠得极近,几乎错觉自己跌进了一片纠缠无形的雾里。

“我会的。” 他柔柔地说,“因为我是怪胎,是垃圾,还喝了很多酒。”

“所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随着不由衷的话语所滑落下来的,是一滴晶莹的液体。

戚余臣这人连哭起来也是美的。那双荒芜的眼眸,注视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绵长深情的吻。那便是他所有的东西,一直以来做骨做肉支撑着他活下去的东西。

看着他,姜意眠不得不承认自己在秦衍之面前的表演有多拙劣。

她永远不可能哭得像戚余臣这样的勾人,这样活色生香。他形状好看的唇上沾着些许白沫、她的血,眼尾洇出绯红的泪痕,如肿胀的莓果,整张脸发出诱人的光泽。她永远不可能拥有这份惊心动魄、徘徊在溃烂边缘的绝色,永远无法在哭里揉进这么多的悲伤绝望。

只因她不爱他。

而他拼了命地拿一切来爱她。

怪胎,垃圾,废物世人常以此描述他,可这是第一次,他边哭边笑地用它贬低自己。

她定睛细看,骤然发觉他消瘦得很厉害。从回到秦家迄今半个月,他一直、一直、一直在无声地衰弱下去。

原来他根本没有好过。

没有她,他是不可能好的。

姜意眠一次又一次发现这个事实,就一次比一次背上更沉重的负担。

明白吗她很久以前尽力拉拽过他,救过他。那时他肉眼可见的遍体鳞伤,后来他看上去好了许多。

然那只是碎掉的瓷片勉强拼凑起来的形状,修修补补而成的破壳子,里头始终是崩坏的,腐烂的。他要爱,要关注,否则稍不注意,就会从缝隙里泄出大把大把发黑的粉末。

他是死死粘在你皮肤上的艳丽章鱼,无孔不入的美丽坏虫。

你一时好心或别有目的地捡了一条别人不要的臭狗,你把它洗干净了,喂它食物,亲吻旧疤。你同它讲了好多道理,教它如何离开臭烘烘的垃圾场、如何走进社会上生存。它好乖地点头,你以为接下来就可以放它走,它会自己想办法活下去。结果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它生来即是没有骨气的缺爱的狗,尝到一点甜头就要喊你做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