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心情不虞,也不休息,牵了马要去松林县,出门碰上卫青和一女子说话,正是午时在南门碰到的那一个。
刘彻立刻便意识到这是谁了,脸色奇差。
卫青带着家姊上前见礼,刘彻点头示意过,接过缰绳,上马往松林去了。
洛三和兄弟们打了招呼,又朝卫子夫行礼,“既然卫小郎回来了,属下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这就回去和公主复命。”
卫子夫侧身让礼,待洛三的身形也消失在街头,忍不住问了弟弟一句,“那就是太子么”
卫青点头,他话少,却心思通透,知道平阳公主将阿姊送来是什么意思,也清楚阿姊的为人,承诺道,“将来阿青定能让阿姊风光出嫁个好郎君。”
卫子夫笑了笑,并未言明刚才在南城外,她曾经和太子有过一面之缘。
“阿姊阿姊,走这边,江陵城有家学馆,是蜀中文翁学馆在江陵的分馆,陶七公主牵线搭桥出资出力建的,有男子书院,也有女子书院,弟弟想带阿姊去看看。”
“阿姊”
卫青说着,走出去几步,见阿姊依然站在原处,走回去,微蹙了眉,太子人中龙凤,样貌,武功文学,都与其它皇子不同,风采夺目,长安城里多少闺阁女子芳心暗落,少年慕爱,但旁人或许可,他姐弟两人尤为不可。
卫子夫回神,心中怅然,歉然地看向弟弟,“是要去学馆么阿姊也正有此意。”
卫青见她神色如常,略微安心,姐弟俩细说着家里的情况,再不提太子之事。
刘彻一路飞马疾驰出了城,脸色冰寒,到城郊水亭,坐下来才叫了洛三来问话,“不是让你护公主安全么怎么不在她身边,偏在一个婢子面前鞍前马后,你是太子的暗卫,什么时候轮到你看护区区一个婢子了。”
他一反常态,喜怒无常,洛三低头请罪,“盖因此女领了安顿流民,布粥施惠的职,又因生得貌美,不便行走乡野,公主言此女是卫小郎的亲眷,要好生照看,故让属下随候照看。”
江陵城的官员都死绝了,要让一女子顶做此事。
刘彻听了心中越怒,他是动了真怒,掌心拍在案桌上,杯盏里的果浆柞酒溅了一地,也不喝了,起身牵了马,快马加鞭往松林去了。
洛三都不明白他发哪样子火,洛小八把人拉起来,悄声问,“午间我们出城,看见了这女君,怎么那时不见你。”
洛三更莫名,“窑炉火焰不够,我替卫女君去请老匠人了,回来听卫兵说起,猜你们是回来了,就催着女君回城了。”
洛九问更年长的洛一,“主上这是看上了,还是没看上。”
洛一正想说主上的事莫要猜度,让赶紧上马,免得主上落单出岔子,那头绝尘而去的人折返回来,下了马,单独将洛一,洛九,洛小二,洛小八叫到了旁边,不言语,目光沉沉,只来回踱步。
四人不明所以,被看得发憷,只得行礼,告罪。
刘彻没让他们起来,心情烦躁,问道,“今日午时,你们看见了什么”
洛一猜可能与那女君有关,自在江陵府门前碰见卫青与卫家那婢子,自家主上脸色便很不好看了。
洛一拿不准,所以未开口。
洛小八口直心快,解释说,“主上是不是误会了,那是卫青的阿姊,亲的,和卫青是姐弟关系,没有龌龊。”
洛三洛九听了,头埋得更低。
刘彻听完,却是勃然大怒,一脚便将旁边的案几踹倒在了地上,“那婢子与卫青什么关系,与我何干。”
洛九心思活络,脑子转得快,试探着回禀了一句,“午间南门口遇见这婢子正帮工,属下几个都觉得这女子天人之姿,仙女下凡,失神驻足良久,太子目不斜视,不为美色所惑。”
刘彻睥着他,冷静下来后心绪平稳了很多,“也不必说谎,本太子确实只看了一眼,虽觉此女绝色,却并无杂念,见了公主只管实话回禀,没有什么好遮掩的。”
原本就没什么,几人都是纳罕。
刘彻让洛一回去安排,“你暗中将那婢子处理干净”
他话未说完,想起卫青,又顿住,烦躁地在酒亭里踱步,半响天光西斜,才眉带郁色地另有吩咐,“洛一你回去传令,便说家眷不便随军启程,安排禁军先将各将士官员亲眷婢子全都先一步送回长安城,照先前的惯例安置,即刻启程。”
将士官员下属,含纳了所有人,自然也包括卫女君,几人听着安排,心里都落下了一块大石,什么亲事不亲事的他们不关心,但希望主母就是陶七公主,主上和公主和和美美的。
安排妥当后,心里淤堵着的脏污好似散了一些,刘彻沉沉吐了口气,握着腰侧的小玉雕,心境渐渐安稳下来,复又上马,启程前复又叮嘱了一遍,“便说我一眼没看,都记住了么”
四人齐齐点头,“属下们都记下了,主上放心。”
他好似才放心了似的,扬鞭启程。
几人你推我攘的觉得特别好笑。
洛三可高兴了,“我还是觉得陶七公主好,比谁都好。”
洛九点头,洛小八啧啧称奇,“世人都说公主善妒,我原本不信,公主脾气多好一人,现在倒是发觉了,公主闺房里对主上是一只母老虎吗,把主上吓成这样,真就只是看了一眼,连头都没回,话也没说,顶多就是觉得女子漂亮,有些惊艳罢了。”
松林离江陵有一日的路程,到的时候是第二天下午了,人也不在镇上,但镇上随便一打听,都知道最近是来了个姑娘,一个青年,挨村地看土地,修坝,凹地造梯田,每天都和乡长们一起下地,是松林的福星。
今日是在郭家村。
刘彻找去的时候,阿娇正在田地里示范改良过的曲犁怎么用,还有一些松散土壤的耙子,牛在前面拉,人站在后面的耙子上,耙子上的钉齿能把土块压碎,比人工用锄头一块一块敲省时省力很多,这里的耕种技术比起江南江北,要落后很多,甚至还不知道优选秧苗。
山地上多黏土,含砂率其实不高,保水能力强,适合改成梯田,阿娇毕竟知晓后世,熟悉江陵这一块的自然资源,知道这里的气候能种出两季稻,农人不知办法,她稍加点播,至少能提高三分之一的亩产量。
大家目的都是一致的,就想把地种好,铁农具贵,阿娇便要在另外的山头找矿山,造炼铁的窑炉,这时候资源还欠开发,只要有心,她手里有技术又有权,背靠太子这一座大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有江陵府的司农、田太常和治栗官帮衬,事情多是他们在做,好些灌溉工事,窑炉、水排水车,锻造工艺,农具图册,先前在并州做过,拿来就可以用,她只需要把控因地制宜的大方向,另外解决一些工匠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够了。
借太子的名义寻到赵过以后,更是事半功倍。
阿娇习武,耳力非凡,听见有马匹声,远远认出来是阿彻和洛小二他们,惊喜地挥了挥手,和田臣打了招呼,自己上田埂去了。
要跑过去,被石子膈得脚疼,才想起来光着脚,先去旁边沟渠里洗干净泥,手脸洗干净,套上鞋,那边阿彻已经骑马过来了。
她现在还留在江陵城,一则赵过虽在农学上有天赋,此时却尚年轻,官职小,做起事来不方便,二则她挂心剿匪的消息,想确定知道他没事了,紧着时间算,赶在十六前出发即可,今日是十一,好在他平安回来了。
阿娇见他还好,放下了这月来一直提着的心,给他把脉,问道,“阿彻,还顺利么可有受伤。”
刘彻握着她的手,把她拉上马,载着她沿着田埂边的小路慢慢走,渐渐离了人烟,揽着她的手臂越收越紧,下颌在她发顶压了压,并不想说话,就想这么安静地拥着她待一会儿。
阿娇知道他没大碍,也就不管了,后头想起她在田间忙了一早上,这几日雨过天晴,太阳毒,肯定出了一身的汗,有些不好意思,身体往前倾,要离他远一点。
却是被他牢牢箍住,一点动弹不得。
阿娇知道他不嫌弃,也就不管了,她收到了阿母的来信,说皇帝身体沉重,病情时好时坏,窦太后和皇帝都想诏太子回朝,很快长安城就会有旨意过来。
刘彻可能不日就要启程回京,阿母的意思是让她也回去,好好侍奉在太后跟前,不要管太多了。
她却是要去雁门关的。
诚然如刘彻说的,她只是兵,不是将,去了不定能起到多大作用,但她毕竟是先知了这件事,懂医术,知道些屯建城墙的办法,事关很多人的性命,就想尽己所能,免得将来悔恨,留下不能挽回的遗憾。
雁门关她必定要去。
此去山长水远,要很久不能见了,兴许它日回了长安城,也不定会单独见他,是以很珍惜两人最后这一段时光,也不问他从哪里来。
或许她还没有想象中那般豁达,也或许是因为对他仍有爱意,让她无法像计划中那般,坦然地询问他与卫子夫的相见,毕竟洛三也在。
只不过是与不是,无论什么境况,对她来说都没有什么分别,也就无所谓问不问了。
阿娇头往后靠了靠,温声问,“还顺利么我听小七说,江陵城城门上挂着十多个人头,街上连盗贼吓得不敢出来活动了。”
威慑是必须的,刘彻并不想谈论这些。
刘彻见到斜坡上一处青草地,拉着她下马,洛三送了块垫子来,先给阿娇做了个揖,笑道,“公主交代的任务,属下都完成了,主上一路都惦记着您,知晓那女君是旁人送来的美人局,没多看一眼,吩咐连同其他人的亲眷,先一步送回长安城去。”
刘彻不悦,洛三后脑勺发凉,只觉自家主上性情越发阴晴不定,先告退了。
阿娇揪了一根狗尾巴草,扫着下颌,触感毛茸茸的,知道刘彻是怕她见了伤心,朝他笑道,“其实不必如此,也不知是不是你有意的,自从游梦山庄那日后,我再没见过韩嫣了,你把他送去哪里了。”
原先韩嫣是他的伴读,算是近臣,一起读书,密谋政事时常常同吃同住,先前也常跟在身边调用,来江陵这一路,这几月,完全看不见踪影了。
“让他拿着钱,各地建斥候点,观天下各州各国风貌,将来传递信息用的,免得位居宫中,被贪官腐臣蒙蔽欺骗。”
刘彻补充道,“我和韩嫣并没有什么肮脏关系。”事实正是如此,大婚之前三人几乎形影不离,年纪尚小,大婚后他一颗心依然在她身上,怎会有什么龌龊。
那也好,韩嫣容易混进脂粉堆,且作风浮夸,游戏人间,窦太后最厌恶这个,他远离后宫那些是非之地,出去后天高任鸟飞,另闯一片天地也好,阿娇点点头,“我相信你没有。”
她眸光里都是信任,对那婢子的事只字不提。
刘彻眸光深了深,“你心里还有我么,为何不弄死那婢子。”
她可从没有这种想法,阿娇扯了根甜草,咀嚼着,反问他,“你为何不弄死他们。”
刘彻语塞,阿娇难得看他有被问住的时候,笑起来,“你为何,我便为何。”一来前事如云烟,此一世的韩嫣卫子夫都是人,甚至是很优秀的人,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她历经几世,不是草芥人命的习惯。
二来韩嫣追随他多年,功劳苦劳都有,忠心耿耿,就这么无名死了,旁人难免寒心,以后还怎么让臣属忠心耿耿全心效劳,卫子夫则是因为卫青,刘彻很清楚眼下朝中无战将,也看得见卫青的为人和才干,甚至在周婧那知晓,只要不出差错,卫青必然会是一名让匈奴闻风丧胆的大将军。
她和刘彻想的一样,不会,也不可能动卫子夫,动了卫子夫,让卫青与刘彻离了心,君臣相忌,那是昏招了,刘彻不是昏君,她也不是苏妲己。
阿娇转而说起了书中文翁化蜀的事。
蜀郡太守文翁在蜀地立文学精舍讲堂作石室,开地方官学的先河,巴蜀文化勃然兴起,有比肩齐鲁之势,后头汉武帝决定推广文翁的办学经验,在各郡县兴学,为朝廷培养人才,学术之风蔚然兴起。
文翁化蜀与李冰治水比肩齐名,他所创的文翁石室,后世厉存几千年,哪怕是在末世,都还在教书育人,输出一批批学子。
这样大名鼎鼎的学馆和人物,阿娇自然一直关注着的,她去信与文太守,在江陵也开了一家学馆,实则是因为她查晓文翁的夫人秦氏也是一名饱读诗书,才学斐然的有识之士,她这里出钱出财,由秦氏起头,开办学馆时,也另起一座女子学堂,如果成了,女孩们读书习字的机会就要多一些。
文翁修水利,举贤任能,兴教育,政绩卓著,但和赵过一样,都在汉武帝时期才得以大放异彩,不可谓天时地利人和,有合适的君,有合适的臣,才能开创盛世伟业。
“蜀中有个太守文翁,几月前开办了文翁学馆,虽不及稷下学宫,假以时日,亦不差矣,我看阿彻你手底下收了很多年轻子弟,可以选虚心好学,性情谦良的子弟前去求学,必有进益。”
学宫和农事一样,对国运的改变是从根本上的,刘彻点头,“到江陵的时候我收到了信报,正有此意,得空我会去蜀中一趟,如若名副其实,将来便在各州郡兴办学堂。”
阿娇点头,她肚子饿了,看天色晚了,拉着他起身,“回去吃饭了,阿彻。”
阿娇住一处简便的村舍,和刘彻吃了简餐,傍晚赵过回来,兴匆匆地拿着牛鼻环来找阿娇说藕耕法的成果,碰到有旁人在,略微有些拘束,欠身行礼,“草民见过公主。”
阿娇给他引见了,“这是太子,以后有什么设想,只管找他就好了。”
赵过是著名的、被载入史册的西汉农学家,为中国早期农业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时下虽然只有三十岁,但在农事上已经不少心得了,武帝后期欲休养生息,劝农力农,任命赵过为搜栗都尉,采纳了赵过的治农策略,大兴农业。
赵过是农官,兴农之事,再早都不算早,甚至是越早越好。
阿娇看这对君臣三言两语对上了话,一盏浆果茶的时间,赵过已经朝他说起了代田法,心里也跟着高兴,不在插话,先退出去了,给二人留有足够的空间。
她去药铺抓点药回来,洛一洛九几个过来见礼,阿娇问了一些剿匪的事,知晓他遇到过刺客,还没抓住幕后主使,紧绷了心神,景帝的儿子多不成器的,有异心的也有,但更多的可能是些王侯,这些人有权有钱,国中有丞相有将军,能招兵买马,能煮盐冶铁,铸造钱币,个别王侯的反心甚至都不掩藏。
皇帝重病,就欺他年少,各方蠢蠢欲动。
阿娇问洛小二,“谁在背后捣鬼,太子可有头绪了。”
洛小二回禀,“心里可能有猜测,还在查,但没让声张。”
阿娇想想也就明白了,皇帝重病,太后又最烦事多,这时候纠扯些有的没的,如果没有足够多的证据,只怕要适得其反,刘彻比她想象中要冷静很多,“他心里有数,听他的罢。”
又问他怎么一点风寒拖着没治好,洛小八笑个不停,“怕见公主的时候病好了,伤好了,回程的途中都不吃药了,主上可在意公主了,城门口看见卫家女郎一眼,还特意叮嘱我们,要和公主说一眼都没看,让洛一先回去,把人打发走了。”
刘彻见过的美人无数,能让他看一眼的,一则卫子夫确实美,二则可能是长在了他审美的点上。
当真听说了他们的初遇,阿娇心里反而很平静,扇子轻摇着煽着火候。
洛三自田边多说一句话后,就觉得两人之间可能不是他们表面看这么简单的,捅了捅自作聪明的洛小八,示意他别多话了,转而道,“公主什么时候和主上完婚,我们,都只认公主一个主母,等着喝主上和公主的喜酒。”
几人都点头,目光诚挚,都是祝福。
阿娇看着有些恍惚,想起前世,太子身边的人多是很讨厌她的,哪怕畏惧于刘彻,对她亦不过表面尊重罢了。
这辈子因为各种各样的事,走得近,相处的多,关系好了很多。
阿娇看着,察觉到他们对其他姑娘很排斥,想着不日分别,倒不好因为她的关系,惹来些不必要的麻烦事,多嘱咐了一句,“只要是真心对太子好的姑娘,你们都得尊重一些,出生不重要,人品和心意最重要,不要轻慢了。”
洛三几人面面相觑,但她说得很严肃,甚至是有些严厉,便都应下了,“属下遵命便是。”
“去做事吧。”
“是。”
厨房里就只剩了阿娇一人,和药汁掀动陶盖噗噜噗噜的声响。
阿娇煽了一会儿,忽而就有些难受了,搁下了扇子,插着腰在厨房里踱步,眼睛眨啊眨的,手在眼边煽着,呼呼地呼着气,尽量不去想已经想通了的事实,好一会儿了平静下来,接着烧火熬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