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镇渡过了宁静安和的两个月, 又因为陶七公主手底下工事多,百姓们每日农闲,或者放羊路上, 捡一些石块回来, 做饭的时候放在火里烧一烧, 烧出白色的石块,就能拿去府衙处换粮食。
去帮着修筑城防工事, 背背砖,拌拌土,哪怕是九岁十岁的孩童,都能帮着挑水做活, 补贴家用。
都是好的粟米,不掺麸糠, 非但关内的雁门镇活过来了,便是关外凉城、平城、中陵、朔县的百姓们也都赶过来做活,有个赚钱吃饭的地方,整个雁门关都热闹起来了。
阿娇才刚刚从雁门关下来, 在山脊上修建长城有些讲究,不是三合土往地上一堆,就能稳稳当当摆在那儿了。
阿娇如果说找持力层,工匠人听不懂,但她给出范围,往下挖土, 一丈半范围内要是找不到着力的石块,就用砂石土换填,她解释不清楚深浅基础,直接划定了条形基础的尺寸, 每隔十丈左右,让墙壁分出半个拇指宽的缝隙,分几段同时施工。
工匠们总说连在一起后,但见照公主的话修建城墙,非但裂缝的宽度小了,数量也少了,对她赞口不绝,也就不再质疑她的决定了。
紧赶慢赶,两个月过去,雁门关二十二个哨所,才刚刚换建好两个,这是个漫长、费时费力的工程,急也无用。
正值傍晚时分,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三两个老农牧民围坐在榆钱树下,石桌上摆了大宛的米酒浓汤,忙碌一日,正闲闲笑谈着,小孩子穿着破衣烂衫,全然不知忧愁,举着竹蜻蜓,你追我赶地跑出跑进,稚嫩清亮的童音撒在街面上,无论是欢声笑语,还是追打哭闹,都透出股宁静安和来。
“是陶七公主,是公主来了”
有小孩子认出来阿娇,笑着呼喊,众人纷纷过来问好,有那胆子大的商贩,就问道,“公主,俺是平城人,俺媳妇是定襄安陶人,什么时候把咱们也变成关内人,不想做关外人了。”
定襄,盐泽、强阴,武周,在雁门郡北部,跨过去不远,就是匈奴的大草原,好些地方甚至直接和匈奴人有混居,无山川山脉做屏障,是遭受匈奴劫掠最严重的地方。
阿娇回道,“会的,以后在国界线上,挖出一条河来,河里面栽满尖刺,匈奴人只要敢过来,就让他们掉到深沟里,被刺扎死。”
她一说,众人都欢呼笑起来,好似这等事当真会发生一般,阿娇心里轻叹,倘若不彻底打败匈奴,不像上辈子那般,将匈奴打得俯首帖耳,不敢来犯,如何修得起这护国河来。
她这般说,只是一种愿景罢了。
“回去时与乡亲们说,暂且搬到关内来住,做了活,肯定就有吃的,房子在建着了,不缺住的地方。”
大家伙都应着,又拿出家里好吃的瓜果饼子来,要给阿娇,阿娇知这些都是各家舍不得吃的东西,笑着摇摇手,也不接。
宁仪叹道,“来了雁门关,膝盖都弯得少了,在长安城时,常常走几步就遇到这个大人,那个皇亲国戚,都得行礼,到了雁门关,礼数少了很多,反而自在。”
“咣当咣当”
阿娇正欲说话,尖锐又刺耳的敲锣声打破了宁静,阿娇转身,盯着北边城门。
来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报匈奴率大军来袭”
“报匈奴率大军来袭速速撤离”
“是匈奴兵来了”
角楼上狼烟滚滚,急促的锣鼓声和嘶哑尖利的喊声中包裹着巨大的恐惧,方才还安和的街道一瞬间混乱起来,全都往南边跑。
“关城门关城门”
“数万的匈奴兵”
刚才说话的众人见阿娇还站在一边,急急道,“公主快躲一躲罢,匈奴兵不好惹,上次是侥幸胜了,这次看四处燃起的浓烟,数量定是比往常多许多,还是躲一躲的好。”
阿娇道了谢,让他们往南门撤退。
“公羊先生到”
后头有急促却整齐的兵马声,公羊呺带着四百兵士急促又有序地飞奔过来。
布甲,士兵腰间悬着箭篓子,背上背着弓,手里还拿着长缨枪和长刀,迅速分列两道,传令兵喊道,“都不要挤,拿了东西过来站好,我等护送大家撤往新兴郡”
宁仪赞道,“这次士兵反应好快,有他们安稳民心,排次定序,避免一路上慌乱,抱头鼠窜,撤离的速度会快很多。”
阿娇朝公羊呺点点头,自己和宁仪各自接过一匹马,往繁寺去。
应县,汪陶粮仓。
汪陶粮仓建在应县城郊十五里处的山坳平谷中,四面开阔,往后退百丈是悬崖高峰,一旦有敌袭,很快就能发现。
冯敬亲自镇守应县,此时看见远处善无方向冒起浓烟,着令全军,警惕戒备。
涂钦知今日这一计,已经准备两月有余,还是心中忐忑,“匈奴兵会上钩么”
营帐的案桌上摆放着巨大的舆图,这是陶七公主昔年让人实地绘制拼接的,雁门郡九县,哪里是山,哪里是水,山有多高,水有多深,山、水、村舍,都有明确的比例标识,一旦熟悉整套的舆图体系,看着这张地图,便好似整个人立在半空中,俯瞰整个雁门郡,连脚程都可以根据距离测算得清清楚楚。
打起仗来,准确的舆图等同于千军万马。
冯敬在应县地标上指了指。
应县处于雁门郡偏东,一路从善无到应县,中间荒山梁川居多,匈奴兵常年也不往这边劫掠,如果来了,必定就是冲着应县粮仓来的。
冯敬沉吟道,“如若匈奴不走应县,照旧还是要闯雁门关,我等率军取道山阴,断了他的后路,给匈奴来个前后夹击,让他有来无回。”
即是知道匈奴兵要来,如若不提前做些准备,岂不是白白浪费良机。
涂钦应了声是,心中稍定,又与左成、周平几位将军商量过,各自原地待命。
不一会儿有信报兵疾马来报,“报太守,匈奴兵自丰镇,强阴一路南下,长驱直入,过武州,往雁门关去了”
涂钦焦急道,“这是去雁门关了,雁门关虽有郅中尉镇守,但只有两万兵马,如何是三万匈奴铁骑的对手,冯太守,我们速速回援罢”
左成与周平也请求走素寺,过十九哨所,直入雁门关关内。
“不要慌,粮食才是匈奴兵最想要的东西。”
冯敬抬手压了压,让大家不要慌张,这两月来陶七公主带粮食来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雁门,连三岁小儿都知,陶七公主手底下有三年吃不完的口粮,祸水东引,这粮仓摆在这里,就能吸引匈奴人的目光。
做戏做足。
冯敬下令道,“关闭应县城门,谁也不许进出,左将军周平,你点兵两百,让应县城中的百姓换上兵服,从罗汉山山脊走,骑马,抗雁门郡太守旗,鸣锣吹号着赶路,往雁门关内疾驰,切记,盯紧了,不可让人走漏消息”
这是惑敌之计,也是诱敌深入。
周平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南面山路上马蹄声震,烟尘滚滚。
多布王勒马远望,见汉人雁门关与东边应县都燃起了狼烟,地面传来马匹奔袭的震动,笑道,“这回就让冯敬死在雁门关,以后看谁还敢来雁门关当太守,谁还要做那爱国护国的大英雄”
多布王裹着厚实的兽皮衣,黑卷发,虽是年四十,却身强力壮,声如洪钟。
旁边的多吉笑道,“倒不如把她掳掠来,一则享受美人,二则让冯敬拿她的粮食来换,岂不是省事很多。”
“那女子武艺强悍,又有一手解毒术,你待要怎么拿”多布王冷笑,“再者那女子是匈奴人的灾星,拿了她,只怕还沾染上祸害,我们只要粮食。”
语毕,多布王不再多说,兵分两路,一路八千人马,由多吉带领,攻打雁门关,他则亲率余下两万人,往应县奔袭而去。
冯敬让旗令兵发号军令,两侧山谷、粮仓左右两边的哨所回廊皆有回应,翁中捉鳖,只待强鱼上钩。
前方斥候军报一刻钟一回复,这次来时,连报兵脸上都带着惊惧,“两万多兵马,往应县来了,快则半个时辰,慢则一个时辰,必到此处山谷。”
这是真正的战场厮杀,左成握紧了手中的长剑,竟是当真来了
两万兵马。
冯敬沉声吩咐,“第一阵列,准备”
涂钦立在哨所上,心脏也跟着那马蹄声,一下一下沉重急促起来,他手里拿着一把重弩,弓弦已经上紧,三发连弩,从望山瞄准前面汹涌而来的匈奴骑兵,尤其领头一骁勇大汉。
到匈奴全军进入百丈内,左成拉动机扩,箭矢破空而去时,立刻暴喝道,“放箭”
重弩队自哨所上翻出来,单人弩有八石重弩,三人一小队,一人装箭,一人上弦,一人发射。
弩车停在正门城楼上,需得三人拉弦,弓弦张出了铮鸣声,红缨枪一般粗的箭矢射出去,当先将一匹马钉死在了黄土地上。
手指粗的长弩从哨所刺出来,多布王弯刀击飞迎面扑来的三支弓箭,他马术了得,勒马避开,身后亲随的马匹却被钉住双眼,侧翻在地,那马匹血流如注,挣扎发狂,惊得旁侧铁蹄踩踏,竟是将两个兄弟的脑浆肠子踩出来了。
“多狼”
多布王大骇,旋即暴喝道,“上盾”
箭雨密密麻麻,有粗有细,只一瞬间,早已是死伤过半,鲜血淋漓。
冯敬在城楼观战,左成候在旁边,听凭调遣,看那重弩射穿匈奴人厚实的兽皮,顷刻毙命,心中受到了极大的震颤,如若只是远战,有了这重弩,正面对决,对方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箭矢密如雨,死伤无数,多布王红了眼眶,“弃马,上盾”
匈奴兵一手持弯刀,一手持盾,一列攀在一列肩上,盾牌挡出了一道城墙,迅速往城楼移,“那里面是粮食杀光汉人,抢了他们的粮食,回去养活老人孩子”
“杀”
喊杀声霎时震动天际,遍地死尸,匈奴人却完全没有要撤退的打算。
汉军听到了匈奴兵的喊杀声,越发愤怒,那盾牌遮盖得密不透风,再放箭也是浪费,箭阵往回撤,守城的士兵继续守城。
冯敬接过随兵手里的红缨枪,带上头盔,领着身后三千骑兵出了哨楼,打前锋。
老将军年事已高,却依旧征战沙场,不畏生死,左成拔了腰侧佩戴的长剑,一并翻身上马,和其它兄弟一起,冲杀出去。
他头一次与匈奴兵对战,长剑软脆,竟是没两刀就断成了两截,正觉吾命休矣,那边涂钦挑翻一个匈奴兵,往他这边扔了一把大砍刀,对阵杀敌,还有闲心大笑,“长安城来公子哥,不好受吧,你那剑又细又脆,是汉子,就要用砍刀接着”
左成接过来,舞了两下,刀刀染血,战过一半,却是虎口发麻,渐渐力竭劲软,涂钦帮他挡杀一阵,错身间低声道,“撤退,佯做败北,往后撤,将匈奴人引入那山坳里,让他们去抢粮食”
左成不用佯败,他左右是打不过,又挡了两阵,只觉匈奴兵是吃了秤砣一样,他手臂发麻,勒马回身往里面逃,听着耳侧的喊杀声,问道,“先前已经用过这一计,匈奴人能相信么”
涂钦笑道,“兵不厌诈,再者,他若是不上钩,那就是要撤退,我们再追着他们打,不过你不要小看匈奴人,他们就算只有五千兵,对上我们两万人,也未必能败,我们的目标是尽量少伤亡。”
因着顾惜兄弟性命,常常使诈,这也是北蛮子常说汉人奸诈狡猾的重要原因之一。
两人不再交谈,专注往粮仓里逃。
主将冯敬一撤,余下兵马也跟着边战边退,多布王杀红了眼,见状哈哈大笑,“冯敬,今日,你还是得死在我手里”
冯敬不理他,多布王却是勒住马,看了一会儿,摆手制止身后的随兵,“撤”
还有些匈奴兵不甘心,多布王旁边一长髯大汉劝道,“大帅,今年冬天过不去,必定要抢到些粮食,这回回去,冬日厚雪积压,想再来,就没有机会了”
“是啊,大王,汉人都是软脚虾,咱们不必怕他们冲过去,杀个精光”
多布王咬咬牙,拔了两根插在尸身上的箭矢,勒马回身,“蠢货,你还看不出,那冯敬挖了坑,就等着诱你我上钩,我等是上了他的当了,这一追去,必定死无回还走”
他眼风一扫,那两处山谷到粮仓的距离看着远,却也不过百丈,方才距离那哨所百丈,汉人就敢放箭,那粮仓地上若当真是沙子还好,倘若埋着稻草麸糠,汉人上火箭,那真是要全部烧死在里面。
多布王咬咬牙,再不甘心,也不好白白送死,鸣金收兵,勒马道,“收拾残军,冯敬竟然将重兵压在这里,多吉那边肯定有所获,我等收拾残军,去助他一臂之力”
雁门关,阿娇在北大听众将们商议对敌政策。
“有重弩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匈奴兵必败,但信报说多布王此人睚眦必报,又曾经多次南下,欺辱汉军,兵败后若不肯干休,肯定会过平顶山峡谷,往雁门关来,助二军一臂之力。”
郅都镇守中军,在山阴一处点了点,微皱了眉,“我领兵去一趟山阴。”
阿娇一看地理位置,就明白了,山阴县西北营里有六千骑兵,如若从山阴县至平顶山设伏,切断两军相会,逐个击破,这一仗,便算胜利了。
便是设伏不成,也可与冯太守的追军对匈奴兵形成前后夹击的兵势,多布王有四个兄弟,还有两个手握重兵的部下,如果能活捉了多布王,多布部族势力重新分割洗牌,就能给来年春耕的雁门郡,留出一熄休养生息的生机。
这很重要。
阿娇只觉这计策好,进可攻,退可守。
陆邱却频频摇头,“中尉大人有所不知,这山阴县长吏正是廖江椿,他与徐金两个,素日就混在一处,如若不是他放水,匈奴兵也不会这般顺利就长驱直入,他不拦匈奴人,匈奴人也不抢山阴,十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要廖江椿出兵,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阿娇便明白郅都为何身为主将,却要领亲兵亲自去山阴了,她也猜到了郅都要做什么。
郅都号苍鹰,生来是这些豪绅的克星,但一则中军无主将,恐生变,二则,他先前已经将长安城权贵得罪光了,唯一信任重用他的皇帝舅舅无暇顾及,再有人参他一本,祖母肯定不会放过他。
从进了营帐,阿娇一直未说话,只是听着,这时站出来道,“我去。”
“不行”
郅都反对,阿娇摇头,“我去更合适,你去,恐日后不好脱身。”再怎么说她也是公主,甚至还有丹书铁券,这铁券不能保郅都性命,却能保她自己。
郅都还是不同意,阿娇叫了宁舀进来,又点了三百精兵,拿上重弩,这便要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