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内苑, 波诡云谲,圣旨拟定一份放在他这儿,似乎并不是足够安全, 尤其他驾鹤西去后。
一国之后的甄选, 选谁, 选哪个家族做外戚,说轻了是选择一个管后宫的贤内助, 说重了是关乎国运,因着外戚、皇后,未来子嗣之争,动摇国本的事, 也不是没有。
刘启沉吟片刻,又让卫绾和尚书令、詹事, 三人誊抄了一份,交给儿子保管,“你自己收着一份,哪一份都有用, 你唯一需要注意的,是你姑母的野心,虽然几年前建章宫刺杀一事后,你姑母收敛了性子,但倘若堂邑侯当真做了岳丈外戚,她收不收得住野心, 还尚未可知,如何摆放他们的位置,我相信你能做得很好。”
刘彻心中有数,见父皇面色倦怠, 便让他好好休息,不必操心这些。
刘启摆手让他去。
刘彻要将那张重弩一起带走,刘启不给拿,“这张重弩,随我一起藏在皇陵,你走罢。”
他说起生死,一片泰然,又极其喜爱这张重弩,抚摸着弓弦,爱不释手,刘彻心中亦有怅然,也不与他争抢,只是道,“汉庭会越来越强盛,父皇不必忧心。”
临到死,总也有心愿未了,这张重弩,略略让他宽慰,等儿子出去后,刘启才和身侧的老宦官说,“当初商议太子婚事,我却是出了一昏招,差点让阿娇嫁给了旁人,平添出许多事端,到底有些对不起那小子了。”
许寿是跟在皇帝身边的老臣了,忠心耿耿,也见不得皇帝自责,劝道,“若是当初便把陶七公主册为太子妃,她如今深陷后宫,去不得雁门关,又如何能做得出这重弩呢,桑、农、盐、铁,陛下为太子选了一个好太子妃,太子感激还来不及。”
那倒是,遗旨的效用甚至比圣旨还要厉害一些,刘启了却一桩事,倒是心中畅快,困意上来想歇息,临睡又朝老宦官招手,“你这老东西,老了老了,可不要背叛我,提前走漏了消息,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近来陛下许多时候好耍赖了,像小孩一样,许寿哭笑不得,表着衷心,“老奴无子无女,陛下早已在长安城为老奴置办了家业奴仆,过清闲的好日子,也受人尊重,将来要是愿意,还可在太子身边伺候,老奴做什么要背叛陛下”
“陛下放心,方才拟旨之前,前殿清理了个干净,丞相、尚书令、詹事几位大人身边,老臣也注意着些,决计不会坏了陛下大事。”
这是做父亲的临终前唯一想为儿子做的事,他如何忍心看他不达成啊。
刘启得了保证,安心睡去。
许寿等着他睡熟,又替他掖了掖被子,这才示意候在两侧的宫婢们,随他一道轻轻退下。
刘彻拿着圣旨回了太子宫,唇角噙着笑意,细看一遍,听得南平的叩门禀告声,才将圣旨收起来,放到暗格里,有了这张圣旨,金口玉律,阿娇这一生一世,就是他的人了。
南平进来,见自家主上难得面带笑意,不由也笑,“可是公主来信,信里说了好话了,自陛下身体有恙,难得见太子展颜。”
刘彻没答是或不是,南平也没再多问,只是禀告道,“往常太子让我们查着,长公主霸陵邑确实有一座宫殿园林,因在长门,故名长门园,属下亲自去过一回,里头倒是山水园林俱在,就是周边荒凉无人烟,十分清冷,不像是居住游玩的,因着毗邻霸陵,许是长公主祭祀时用来休憩歇脚的地方。”
刘彻听了,半响不语,后又吩咐南平,“把城北的京郊园地契,送去堂邑侯府,便说是我孝敬姑母的礼物。”
“京郊园”南平吃惊,京郊园虽说名字里只带个园字,却是真正的皇宫行馆了。
太子名下没有多少好东西,就这园子还算好些,南平不肯,“换个别的吧,哪有送礼一送就是园子的,今次送了园子,下回倒不知道要送什么了。”
“这园子送出去,太子与寻常年轻人出游,谈辞赋,论实事,倒没个好地方去了。”
南平劝得苦口婆心,刘彻摆摆手,“让你去便去,东边、北边不是还各有一处,派人修缮一番便是。”
太子决定的事,大概只有陶七公主才能改变一二了,南平苦兮兮地摇头,却也不敢再废话,当真去取了地契屋契,再备下些小礼,亲自送往堂邑侯府。
刘彻看时辰尚早,自己骑马出了城东南,先去霸陵祭祀了一番,回程途中拐了道,路过长门园,勒马停下了。
园里的老管家禀告说是长公主府上的家仆,洛一告知了身份,请他们在外间候着,让太子里间歇息,老管家是个机敏的,当即便找了一个腿脚便利的小厮,快马回长安城,禀告长公主去了。
洛一看见,却并没有阻拦,暗卫们园里园外探查一番,未有异常,都守在了外面,洛三不远不近地跟着。
长公主好奢华,这院子占地几亩,说是宅院,其实更像游玩的园林,回廊九曲,只是疏忽打理,枯荷残蝶,屋舍便是雕檐画栋,高门朱漆,显得越发空旷寂寥。
重生后的阿娇究竟喜不喜欢这样的园子,刘彻不知道,但十二岁以前的阿娇,最喜欢热闹,走哪里都是最耀眼的中心,是万万不可能喜欢住在这种地方的。
她却在这里住了十年。
是被他伤得太深,这一世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嫁给他了罢。
洛三在前面引着路,“方才属下与那仆从打听过,这园子二进后头还修缮得精致华丽些,主上想要休息游玩的话,再往里走一走罢。”
刘彻没再进去,在廊前站了许久,出了园门,在松树下立着等,恰有斥候送来江陵的政务,他便让洛一取了刀笔来,坐在园外的石凳上处理。
洛一皱皱眉,问洛三,“主上这什么意思,是喜欢这座园子,还是不喜欢”
和长公主有关,那就是和陶七公主有关,一旦碰到与公主有关的事,再怪异也不稀奇,洛一道,“你忘了,主上因着思念公主,前头加冠那晚,硬是去了堂邑侯府青竹阁,在公主的屋子里待了一整宿,这园子,说不定也和公主有些关联。”
江陵局势稳定,那地方虽不是主上的封地,如今也在主上的掌握中,只皇帝病重,政务都由太后过问,太子向太后举荐农臣赵过,意将赵过农种之法推往九洲各处,政荐被驳回,又将蜀地文翁学馆的事上奏了朝野,儒生们一力支持,赞誉满朝,也被太后压下了。
这一来一回,祖孙二人面上相处得愉快,都是太子听祖母谆谆教导,朝堂上一片风平浪静,却也静如死水。
不是没有政务,只便是有政务,只要汉庭的天不塌,群臣也暂且压住,不再往上报了。
洛三虽不管政事,这段时间也看出些苗头了,捧着笔墨纸砚出来,嘟囔道,“公主心善,有孝心,这次却是好心办了坏事,治好了太后的眼睛,对汉庭,也不知是好是坏。”
洛一严厉地看他一眼,“洛三,慎言,那是当朝太后。”
他说完,怕兄弟对公主起了怨怼,又解释道,“少时太后对公主多加宠爱,都是有目共睹的,公主若眼睁睁看着太后患眼睛,而不医治,才是大逆不道,让人心齿凉寒。”
洛三也自知失言,“我是替公主不值”
快要出院门,两人都住了嘴,在石桌上摆放好东西,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刘彻处理完政务,那头才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先前那小厮,并堂邑侯府的管事一并策马前来,到了跟前,下马就拜,又双手奉上来了一个木盒子。
洛一接过来,打开看,里面装着长门园的地契和房契,还有京郊园的,也一并送还回来了。
“长公主说,谢过太子的心意,长门园赠送与太子游玩,公主身体不便骑马,在后头坐了轿子来,让老仆带话,请太子赎罪。”
刘彻只拿了长门园的地契房契,让他照旧拿着京郊园的回去,“只是临时过来一看,不必姑母费心奔波,这便回长安城了,你且着人赶回去禀报,姑母不必过来。”
那人不敢多话,另找了两个得用的手下,一并骑马往回奔去了。
刘彻将契书给了洛三,吩咐道,“找人,把这园子推了,湖也填了,你找赵过一起办这事,看看城郊的百姓,谁愿意听他的指挥种地,就把土地按户头分给他们,尽快把这件事情办好。”
洛三瞠目,“推了地分了”
太子常物尽其用,自己还要圈山建园,哪有这么百倾的土地,就这么没头没尾的分了,不像太子作风,倒像是陶七公主的行事。
刘彻自来了长门园,心上就笼着阴云,叮嘱道,“切记土地要分到百姓手里,谁敢徇私,杀无赦。”
这座园林,自此后,上头种满禾苗稻米,人来人往,热闹,又年年有收割,她知晓了,定也会展颜。
刘彻上了马,又吩咐洛三,“你与小八去信,记得将这件事讲明。”
洛小八现在远在边关,陶七公主的身边,与小八讲明,分明就是要说与公主听了,洛三听得笑起来,应了声是,又朝洛一道,“看吧,就说和陶七公主有关,这也算,遍洒千金,博得佳人一笑了。”
洛三当即写了封信,合并着此去北方斥候点的回复,一并送出去。
信件送到雁门关时,阿娇才从矿山下来,山西这一片最出名的,是煤矿,而在中国古代,煤炭最早的开采使用,就是从西汉开始的,所以阿娇很轻易地就在各座山间,找到了最容易开采的浅表煤层。
开采这种煤矿,甚至不用搭建竖井,矿洞,煤炭能更高的温度,相比较于木炭,煤炭的开采成本和运输成本都很低,有了煤矿,铁器的锻造也会更上一个台阶。
但由于煤本身就带有硫、磷等杂质,冶铁过程中会渗入生铁,导致锻铁不纯,热脆冷脆,相比于木炭,煤炭的气孔度小,热稳定差,容易爆裂,如果生煤直接用于冶铁,效果反而不尽如人意,阿娇主要是带着匠人们炼制焦炭。
阿娇先前毕竟只知道理论,未曾真正上手实验过,找出配比合适的炼制之法,也花费了不少时间。
从选煤开始,就很有讲究,闷温和窑炉也是一步步实验来的,炼造得好的焦炭,烟气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燃烧的时间长,碎小的渣沫还可以做成煤饼,除了冶铁,也完全可以用在冬日取暖,日常生火做饭上。
雁门郡山荒柴荒,便是太守府,冬日也未必能有足够多的木炭烧火取暖,对雁门郡周围的新兴郡,往内的并州晋阳来说,这些烧好的焦炭就是稀有物,冬日来临,上等的无烟碳肯定会被疯抢,是一条看得见利益的生财之路。
自从一月前将匈奴赶出雁门郡后,有郭舍负责雁门关城墙修缮,陆邱研究如何制造马镫,又有神机营打造重弩,剔除了廖江春徐金几个毒瘤后,冯敬按律诛杀了几个闹事的反贼,雁门郡一时间吏治清明,农人们每日农闲,也去城中找一些零活做,或是修补城墙,或是帮忙敲打碎石,也或者就是烧了石灰石来换钱,只要不懒惰,非但不用饿肚子,每日吃用完,还有些结余。
一座城渐渐恢复出生机来。
太守府,窗户开着缝隙,屋子里烧着无烟的白碳,也不见多冷。
冯敬朝旁边前来商议军情的郅都道,“都说北边的冬日不是人过的,得用熬,这会儿要是家家能用上这种煤,就好了。”
第一批炼制出来的焦炭分成两半,一半运回了长安,剩下一半分发给了雁门郡各县长吏,长安城那边什么情况暂且不知,但焦炭和煤饼,已经在雁门郡掀起了一股风潮,这几日各处不少的官员闻风而动,有要出钱买的,也有打听消息,问开采,冶炼配方,相中商机,要做生意的。
有商人来来往往,才是将雁门与中原联系起来的关键,这里越富庶,越有利可图,也才越有人自愿守护这片土地,否则年年荒凉,守起来,军民怨声载道,不尽如人意。
冯敬想着未来,都有些激动了,咳嗽道,“一到冬日,天下没有一个州郡是不闹柴荒的,这碳算下来,可比木炭省时省力许多,旁的地方老夫不敢说,并州这边,肯定是一条了不得的发财路,商人来往的多,咱们雁门的百姓,生活才能越来越好,这些都多亏了陶七公主。”
那人今日也还在山上工坊里忙碌,郅都正待说些什么,外头有信兵急匆匆来报,“长安城有使节到,已经进了代县。”
冯敬忙要起身,“子安,随我一道前去迎接。”
此次来的使臣是魏其侯窦婴,趁降雪的寒冬来临之前,窦婴将嘉奖将士们的奖赏、军粮补给、抚恤一并送来了,窦婴生性直爽豪放,在兵营里也没什么架子,又是送奖赏这样的喜事,整个军营欢庆了好几天。
窦婴此次前来,除了做嘉奖士兵的巡城刺史,还有另一桩公案,就是按皇帝的旨意,接陶七公主回长安,他在雁门郡等了几日不见人踪影,只好也挪步往代县来了。
阿娇收到信报时,还在山上教工匠们烧制更纯粹的焦炭,“煤炭虽好用,却是会产生毒气,采煤的时候也要注意,一旦往下挖超过一丈余,肯定要注意防护避让,最好是打通了竹节,一直往里面鼓风,等烟气不刺鼻了,再采煤,目前鹰山浅表煤多,先把浅表的煤矿采完,没有了再报与我知,另外想办法。”
私自采煤容易出事故,但财帛动人心,这几日公羊呺已经抓了好几起了,倒不是拦着不让他们发财,而是先全部汇集起来,统一培训管理,统一开采。
阿娇已经知晓,刘彻从阿母手中买了长门园,并且把长门园改成了农地,分给百姓们耕种了。
她听了还挺开心的,毕竟这说明,就算她不在长安城,他也惦念着她,并且忍痛割爱,拿他喜欢的京郊园换的,又特意让人传了信息来,不就是为哄她开心么。
她受了他的好意,倒是有些想他了。
宁仪走在旁边,见公主自己悄悄的眉眼弯弯,好奇问,“公主是不喜欢长门园么,怎么太子买来,铲平了,要拿来给赵大人种粮食,公主这般开心啊。”
阿娇当然是开心了,常人无法体会,上历史课,要自己背诵长门赋,并且分析此赋的优缺点,听舍友、战友,老师评价阿娇此人的痛苦。
现在长门宫没了,那些历史肯定也就不存在了。
尤其把那空置的行宫变成能耕种的良田,更是好事一件,刘彻送的这份礼,算是送到她的心坎儿上了。
阿娇收拢了一小箱的白碳,打算给魏其侯带回去,见了窦婴,窦婴却笑道,“公主可是在雁门关做出一番成就了,这几日老夫到哪里,哪里都能听到称赞公主的,多得百姓拥戴,但陛下有旨,宣召你回去,时间不多,入了冬 ,要是到了雪天,反而要耽搁行程。”
阿娇接过明黄的绢布。
上头倒没写官话,只朕与阿姊盼归六字,是一封家书,却又写在圣旨上,她不得不回。
除了煤矿,犍牛、牧马的事,只好放一放了。
也罢,冬日雁北积雪,也不能做这些事,皇帝舅舅的身体,阿母的身体,她也该回去看一看。
阿娇便不再多说什么,先回了一趟雁门郡太守府,找冯敬老太守、郅都两人,交代煤矿矿山的事,主要是把钱粮交接到两人手中,她会在春耕之前赶回来,行礼也没收拾,轻装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