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三先前是远远跟着,后头见公主东逛逛西逛逛,就忍不住上前催促道,“主母还是早些回宫罢,昨日便没赶上与太子一道用晚膳,这回再迟,太子要怪罪属下们不及时提醒了。”
阿娇失笑,目光从食肆卖的面疙瘩汤上挪回来,正要说回去,却见一家书肆外头,蹲着一个姑娘,穿着的青衣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了,头发乱糟糟的,却拿着一本麻纸书翻看着。
洛三见主母看着那女乞丐出神,以为她是动了恻隐之心,这一段时间他跟着太子妃的时间多,最是知道了,太子妃碰到想读书又没钱读书的女子,总是帮着出钱出力,送去城南的文翁女子书院。
便上前问,“主上,可是要给她些钱财”
那女子十七八岁,虽是浑身污垢,却能看出破烂袖子里皮肤白皙,侧身坐着,阿娇只看得见侧脸,却认得出她是谁。
眉眼还稍显稚气,长眉,对比起旁的女孩子,下颌线失了些柔和,反而干脆利落,五官生得英气,侧脸带着伤疤,手臂上也有,显然过得不是很好。
楚服从未与她说过少时的事,问了也不说,只每每劝她放宽心,不要总将刘彻挂在心上,伤人伤己。
她在宫里没个能说话的人,楚服是不一样的那个。
可惜受她牵连,被处死了。
重生后阿娇从未找过楚服,想着她这辈子不搞封建迷信,不学什么魅术,不找楚服,她也该好好生活在荆楚的某个地方,不会惨死了。
却不想在长安城遇上了。
她是荆楚的人,怎么来了长安城。
少女干裂的唇微抿着,一股倔劲。
阿娇握紧手中的缰绳,没有走近,只是出声问道,“你是长安人么”
楚服抬头,面前的女子穿着一身灰衣,钗饰全无,却生的明亮貌美,气质清贵,绝不是普通人,她不想回答,却也不想刚来长安城就得罪贵人,就起来行礼,“民女不是长安城的人。”
这声音也熟悉又遥远,阿娇身形晃了晃,几乎要想起那些与楚服一起玩乐逗趣的日子了,又问道,“你不是长安城的人,怎么来了这里。”
这贵女似乎没有恶意,兴许只是突然对一个女乞丐看书感到奇怪罢了,这几日她已经见过不少了。
楚服胆子便也大了些,指了指身后的书肆,“民女荆楚人,家里没什么像样的长辈,听闻长安城,女子也可读书,有免费的书可誊抄,慕名而来,果真名不虚传。”
只是十家书肆,只有一家肯借一本破烂泡水的麻纸书给她,她盘缠用尽,正在想谋生的手段。
还是和从前一样,说话做事都大大咧咧的。
楚服会想读书一点不奇怪,原先她屋子里的书,楚服也都拿去看的,什么稀奇的东西,她也都想学一学。
阿娇摸了摸袖袋,发现自己只带了些散碎的铜板,朝洛三借了一点。
楚服诧异,“贵人需要民女做什么么”
阿娇摇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兴许是一兴起罢,楚服也没有推辞,接了银钱,道了谢,见了礼,拿着书去别的地方了。
洛三奇怪地看了自家主母一眼,就是感觉主母对这女子挺特别的,便问道,“主母要是看她合眼缘,属下去查查她的家世来历,要是清白人家,让她进宫跟着主母。”
阿娇摇头,“走罢,先回宫。”
洛三便不再多说什么。
近来皇帝身体不适,祭祀的事交给刘彻,各地有零星政务,琐碎繁杂,皇帝也全扔来太子这里了,总还是要忙的,阿娇回了昭阳殿,刘彻还在书房没回来。
阿娇吩咐了宁小七去查查,打听清楚楚服的境况,怕找不到人,她拿绢布画了一幅画像。
宁七领命称是,临走阿娇又叫住,吩咐道,“这件事不要与旁人说,你自去查便是尤其不能让太子知道了。”她与楚服没什么,只是主仆,或者说是朋友,没有什么不正当关系,但那时在游梦山庄,周婧提起过楚服,刘彻又单独关押审问过周婧,保不齐周婧胡说八道些什么。
“打听下她家里出了什么事,怎么会孤身一人来了长安城,住在哪里,安不安全之类的,要是有难,你便暗中帮她一把。”
宁七吃惊诧异,却也没多问,这便领命去了。
要是楚服想要读书的话,将来说不定真的能有些成就,她本身就是很坚韧的人,那时候被抓,上刑具审问,再疼楚服也咬着牙一个字不说。
阿母说楚服接近她是为了要做人上人,她一个字也不信的。
“在想什么”
阿娇回神,见是刘彻来了,起身去洗手,南平招呼着人把晚膳摆进来,阿娇道,“阿彻你不要等我用膳,这样你等我,我等你,两个都要饿肚子。”
刘彻温声问,“听洛三说你今日碰到一个女子,说了好些话,你若是喜欢她,不如把她接进宫,也有个说话的人。”
阿娇听了,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拿不准他是真的想要她把人接进宫,还是出言试探她,看着倒像是真心的。
阿娇却一点不想将楚服拘来宫里,摇摇头道,“算了,我每日忙,哪里有时间交友。”
她小时候是很爱热闹的,身侧总是跟着好些世家女子,长大后一心只顾忙政务,连朋友也没有了。
刘彻唔了一声,“那以后我多多抽时间陪你。”
阿娇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还会孤单。”
食不言,刘彻给她捡了些她爱吃的菜,两人安静地用晚膳。
刘彻见她吃了小半碗饭,就搁筷了,刘彻心中终是不耐,也搁了碗筷,去洗漱,回来见她手里虽是拿着舆图,却也是心不在焉,眸光总是不自觉看向宫门口,心已经不在宫里了。
刘彻发觉自己装不了那谦谦君子,是想直接弄死那女子,到底是怕两人生了隔阂,才强按捺下了,早年他派人找过这人,却因为只知道个名字,犹如大海捞针,找不到什么叫楚服的女子。
现在这人出现了。
刘彻介意那句,同寝同食,形如夫妻,今日听洛三说起,她在街上与一女子多话,看着人家发了半响的呆,他心中便如同被蚂蚁咬着的一般,烦闷暴躁。
上辈子的他砍了这楚服的头,现在他也是一般想法,尤其看她心不在焉,魂被勾走的样子。
刘彻抽了她手里的舆图,也不与她打哑谜,在她对面坐下来,语气平静地问,“你现在是什么想法,是想与我和离,再同楚服在一起么”
果然是知道了,她就说方才怎么听着他说话,阴阳怪气的,阿娇气笑了,“你乱七八糟说什么。”
刘彻看她不是起了二心,心绪稍稍平复些,又道,“当初此女蛊惑你,当你失了体统,害你被废,这等腌渍的小人,当尽早除去,你手边要是没人的话,我找人,帮你动手。”
阿娇一下就直起身体来了,不敢置信,“刘彻,你疯了么,别说上辈子她什么坏事没干,就说现在,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乱整什么”
刘彻眸光里都是寒意,脸色铁青,“你还替她狡辩,这种人接近你,不是为的权,就是为的势,甚至是想借机踩着你上位,也只有你这个蠢笨的脑袋,才会相信她没有目的。”
一模一样的话,阿娇听了两遍,果然不愧是刘彻,他认定的事,根本听不进旁人的解释,阿娇上辈子已经和他大吵了一架,这辈子不想吵了,收拾了东西要去别的屋接着做正事。
刘彻拉住她的手腕,“去哪儿。”
阿娇手腕被握得生疼,见他眸中都是隐忍的怒气,叹了口气又坐回来,打算好好同他解释,“我和楚服,没有不正当的关系,就只是朋友而已。”
刘彻笑了一声,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无,“朋友你同吃同睡,形如夫妻。”
他肯定是单独审问过周婧了,因为除了她和楚服,其他人都是这么认为的,阿娇解释道,“女孩子一起睡挺正常的。”她在后世,有时候冷得受不了,也和战友抱在一起睡当然这种话是不能说了。
刘彻就是这样,哪怕他不喜欢了,要打发得远远的,也不愿意被旁人染指,上辈子就是这样,生气起来,什么事他都做得出。
阿娇看他一张俊面乌云压顶,风雨欲来,松下了筋骨,打算好好与他说,“我要是对别的什么人有什么,我才不会嫁给你。”
刘彻不言语,阿娇见他这样,也懒得再劝,“总之,你要是动了楚服,我跟你没话好说,无法沟通了。”
她说完,也不去书房,自己去洗了澡,原本是打算去别的屋睡,免得两看相厌,后头想想,又回了寝宫,刘彻这个疯子,气得糊涂了,才不管三七二十一,连他亲儿子都不放过,不要说是楚服了。
阿娇实在不想与刘彻说楚服的事,毕竟她是为了刘彻才托人四处找的巫师,以为巫师能挽回他的心呢,重生了还要与他掰扯楚服的事。
阿娇心气不顺,自己拿了自己的被子,遮盖得严严实实,连脑袋也埋在里面,靠着里侧睡了。
刘彻自己在前殿坐了一会儿,回了寝宫看她裹成蚕蛹,只留了个脊背给他,也不多话,只是上了床榻,靠着床头躺下来,手里翻着帛书。
以为他不知道么,今日有才子做辞赋献殷勤,明日有那庄衾问她在宫中过得好不好。
若非知己,哪里知道她爱自由,最好在外头山林里钻,最不耐被束缚在宫里了。
今日还见到了这么个漏网之鱼。
瞧着人背影看那半响时,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是想着嫁得早了,没早一日遇上此人罢。
刘彻心绪翻腾,见她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冷声道,“从明日起,你不必出宫了,什么时候我说能出宫,你才能出宫。”
阿娇一下坐起来,“刘彻你怎么这么无理取闹,胡搅蛮缠,我看你对那些幕僚臣子都挺讲道理的,怎么有气就往我身上撒,我嫁给你又不是给你当出气筒的。”
出气筒又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野词,刘彻心气更不顺,挥灭了灯,仰面躺下来,微阖着眼睑。
同寝同食,也是像现在这般么,只着了里衣,或者更亲密,什么都没穿。
刘彻翻了个身,背对着人睁开眼,眼底寒意一闪而过。
他动静大得简直像是砸下去的,这上等的檀木床板都跟着颤了颤,阿娇还是头一次看见刘彻这么幼稚的一面,惊得目瞪口呆,见他又重重翻了一回,料想他是因为自己在这儿看着烦躁了,默不作声地抱着被子起来,就要别处睡去,把这床留给他,他要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
站起来却被一只脚绊倒,她没控制住倒下去,听得一声闷哼,她却没摔到,被一双手臂接住了。
他手护着她的后脑勺不砸在床沿上,阿娇要去查看,被他箍住不放,挣脱不得,气道,“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嘛”
刘彻搂紧了,“游梦山庄后那年,我便把韩嫣送走了,他做他的斥候长,来往信件,也常交给公孙贺几人打理,卫子夫留在江陵,我从未想起过此女,更不会痴看着她的背影,半响不能回神。”
阿娇听了,趴在他胸膛上,自己笑了一会儿,笑得他生气,用力勒了勒她的腰,才在他胸膛上蹭了蹭道,“好,我也不和你解释了。”
她说着眨了眨眼道,“上辈子你宠幸了旁的女人,我几次想死,都是楚服劝我的,她实对我有恩,你找人,把她送去我的封地,安排好她的生活,让她读书,我不见她,可以了罢。”
“不允。”
刘彻顿了顿,又道,“不如送去巴蜀,那地方学馆多,她想上学,只要有真才实学,想读多久就读多久。”他是想把这人送去百越,越远越好,但阿娇定然还要歪缠,勉为其难送去巴蜀罢。
巴蜀也挺好,阿娇补充了一句,“得先问过她愿不愿意,如果不愿意,另做打算。”
刘彻淡声道,“她把身上所有的盘缠都用来租借书了,每日都去学馆外偷听,这时候天降贵人资助她,想来是不会拒绝的,你不必操心了,以后也不要过问她的事,此事就此揭过。”
竟是这么快就背着她查到了楚服的状况,阿娇想问问楚服的身世,想起咫尺之间的人醋劲比较大,还是忍回去了,她和楚服,各在一处,各自安安稳稳的就好。
阿娇见他看着她,神色淡淡,眸光深暗,心情分明还是不虞,失笑一声,身体往上挪了挪,在他唇上吻了吻,“有个诗人叫元稹,写了一首诗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以前的事我们都不要管了,伤人伤己”
刘彻未曾听过这几句诗词,却也能明白它的意思,阿娇是说,经历过他,别的人不值得一观,无论遇到多少人,也懒得回头看,一半是因为她心境不在这上头,一半是因为他。
像是一首剖白心意的情话,说他是她心目中无与伦比的人。
刘彻唇角勾出笑,那股因为她摇摆不定的态度生出的烦躁一点点散去,搂着她安静地躺着,他心也是一样的。
阿娇察觉到他软化的态度,偷笑了一声,抬头问道,“那,我明日能出宫么”
刘彻看了她一眼,“你重诺的话,可。”
阿娇笑起来,又道,“下次碰到这种事,你能不能好好听我解释,不要总是恐吓我,那样我就想跟你吵架。”
刘彻把她身上的被子扔到床下去,扯过自己的给两人盖好,才阖上眼睛,半响又睁开看了她一眼,“如果还有旁的与你有瓜葛的男子女子,不如现在就说清楚,免得日后生了误会。”
阿娇窝在他怀里笑道,“我才不上当呢。”
见他目光凉凉,又搂住他,老实交代道,“没有了没有了,以后也不会有了,放心罢。”
刘彻这才安了心,搂着人,勾着唇,在她发间落下一吻,“睡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