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回宫后, 先去长乐宫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
到了昭阳宫,王娡起身迎了出来, 见他大氅上落了一层雪花, 给他轻轻掸去, 又让绫香去盛了姜汤来,语带了些责备, “怎么大冷天想起去打猎了,都猎得什么了。”
刘彻笑了笑,“天冷才出去动一动,暖和。”
王娡笑问, “听人说你在洛阳,可是有奇遇了, 那薛舞本是高门嫡女,家里藏书阁藏书之众,在颍川,乃至洛阳一带都是极有名声的, 薛舞又和旁的女子不同,多读了许多书,那般家世教养,竟也穿上羽衣,献上一舞,可见是真心对你了。”
刘彻自小不喜姜汤的味道, 只慢慢喝着,此番去了洛阳,倒是对洛阳、颍川两地的私学之风开了眼界。
除各名门世家、公侯大族里,延请名士教导族中子弟外, 还有不少书馆、乡私塾、经馆、会庐,道、法、黄老、经学儒术、刑名,方术、计然等,都有学庐。
种类也不一,书舍书馆、乡私塾多做启蒙用,经馆、经庐这些专经研习的私学,有的设在经学师家里,有的则开山立派,广收弟子,延请的名士经师,学识声名甚至高于刚刚兴办的太学,更有公侯贵族,请名士大儒入府开舍,天下学子慕名而来,投于门下,少的数十人,多的也有数千上万。
年前王臧赵绾一案,士林初显翻覆乾坤之力,已是不容小觑,更勿论如今丞相,太尉,诸侯王,也多有开府纳士之风,田蚡权柄滔天,广纳天下儒生,窦婴虽是被太皇太后厌弃,退居家门,却照旧为游侠之首,振臂一呼,千万人应召矣。
“彻儿”
刘彻将手里的碗递给绫香,回道,“已经给洛阳令赏赐下了厚礼。”
东西都不是直接赏赐给薛氏女的,看来是真没入眼了,王娡松口气,却也有些失望,“这等奇遇,玉成了,也是一段佳话呀。”
刘彻解释了一句,“月前才在祖母宫里,推拒了两个女子,这会儿也不好在外乱来。”跳一曲舞算什么奇遇,阿娇重生而来,那才称得上奇遇二字,她身上好些秘密,他都还未曾知晓,也看不透她这个人,功名利禄什么都不要,四处奔波,如今连他,想博得她一点注意,都是万难了。
王娡一听便知是搪塞,一国之君哪里需要顾虑这些,汉庭几代皇帝,莫说女子,便是男子,惹得人非议,也拢来身边,尤其她这个儿子,若说会因顾虑东宫禁女色,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但儿子这样说,她便只好当成是这样了,薛氏女入宫,她虽可以拉拢,却到底不比族里的人贴心好使唤,儿子对谁都是一样的托词,便看谁家手腕更高明,能博得圣心了。
亦或是因阿娇的原因,连带其它女子也厌恶起来了
王娡不确定,又摸不透儿子的想法,只得暂且搁到一边,说起朝上的事,“你打算复用窦婴么我听人说,丞相和窦婴商量,想买一点地,扩建宅子,被窦婴骂回去了,只是买一点地建宅,窦婴竟敢在酒席上侮辱丞相。”
她说着,就似生起气来,“一国之相,太后的弟弟,我还没死呢,他们就这样对待我弟弟,等我死了,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呢。”
刘彻温声劝了两句,“许是有什么误会,舅舅家三千姬妾,只怕是将未央宫给他住,也是住不下的。”
王娡不赞同,却也因为他这声舅舅缓和了神色,“能有什么误会,定是看不上我们家底薄了。”
刘彻本是借机敲打一二,母亲没听出来,他也不再提,只是说,“我另将田府隔壁的官宅赐给舅舅,舅舅打通了住,不够以后再说。”
王娡知好歹,又道,“彻儿,你放心,母后不会让你为难,定会让丞相管好族人,晨间他来,母后已经敲打过他了,让他不要太放肆,丞相对汉庭,对你忠心耿耿,是可信可用的人。”
刘彻笑应了,对她的话未置可否,田蚡擅巧言,在母后面前又素来乖觉,他便是实话说,母后也未必信,当初田蚡一面撺掇赵绾王臧奏请勿奏事于东宫,一面在背地里找好退路,密信请淮南王刘安入京,如此一来,他与祖母相斗,他若胜了,田蚡立下大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败了,帝位被废,人他也选好了。
韩嫣在外经营信传点,截获了密信,信就在他手中,如今不发,一则田蚡尚且还有用处,二则多少看母亲的颜面,三则眼下还不是时机。
田蚡此人,奸猾,私利心过重,贪得无厌,是非死不可的。
只看是什么个死法,如何死的有用些。
刘彻垂眸遮住眼底的杀意,叮嘱绫香绫露照顾好母后,回承明殿批阅奏疏,私学、游士、游侠这两件事,也要尽早有个应策。
刘彻让南平去召严助、钟军、徐乐等人,承明殿议事。
南平刚去没多久,谒者周云来报说丞相求见。
刘彻眼睛也未抬,“宣。”
田蚡先是谢恩,乐呵呵地说想举荐两个门客为官。
刘彻温声问,“丞相认为什么官适合他们”
田蚡笑道,“臣腿酸,可否让臣坐下说。”
刘彻让周云摆了圆蒲,田蚡身材瘦小,样貌丑陋,与他说话实在谈不上赏心悦目,偏偏田蚡一待常常一下午,刘彻耐心快要告罄了。
田蚡把两人的情况说了一遍,都是儒生,“可任中大夫,谏议大夫,陛下决策不定时,可同他们商议。”
刘彻让尚书令拟旨,待尚书令与田蚡拿着旨意出去,脸上的表情极淡,手里的奏疏搁在案桌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刘彻起身,吩咐南平去承明殿。
几人候了小半个时辰,正坐着饮茶议事,要起身行礼,刘彻抬手一压,上首坐下,直言问,“此番前去洛阳,颍川,见不少精庐,势比太学,诸卿可有良策。”
几人都是近臣,都清楚天子为何有此一问。
年前明面上是定策,继续与匈奴和亲,却早先便把有飞将军称号的卫尉李广派到了云中郡屯边,中尉程不识屯兵雁门,天子意在匈奴。
此决议乃国之大事。
自高祖白马之困后,汉庭再未出过此等大事,必然是慎之又慎,朝中局势稳定是一,人众一心是一倘若大军出塞抵御匈奴,天下诸侯趁虚而入,反倒危及江山社稷。
私学、游侠看似与内弊沉疴无关,其实不然,士林若不与朝廷靠拢,反而投奔诸侯王门下,为侯国效力,不以朝廷为正统,实乃头等一大祸患,再加上江湖游侠投身门下,振臂一呼,侠士,百姓倾心、倾家追随,声势之浩大,不可小觑。
若非想除去这两大祸患,秦始皇也不必背上焚书坑儒的恶名。
显然始皇帝这一招不好使,刘彻不得不慎重。
想让天下人以汉庭为尊,为朝廷效力,天下归心,是很难办的一件事。
秦庭严法苛政,以暴力集权,弊端颇多,刘彻眉头紧蹙。
严助先行礼回,“只怕很难,侯王乡绅士族出钱出力,请名士,邀大儒,教出来的学生自然是为他们效力,太学虽说是最高学府,但毕竟规制,名额人数都有限,且”
严助稍一停顿,又继续说,“譬如丞相管太学,什么人入太学,经了他的手,只怕难免权财交换,真正的有学之士未必进得来,进来了,也不是天子的门生,而是丞相府的门生。”
他说完,便忍不住抬头看天子的面色,这毕竟是皇太后亲眷,近来十分荣宠
刘彻并不多说,只让他们继续。
徐乐略安心些,继续道,“臣建议,兴办官学,各郡、县皆起官学,自幼儿启蒙,一层一级,直至太学,读书不必再依附豪门士族,学成后,自然不必再为其效力。”
严安道,“此计虽好,然牵连深广,只怕施行不易。”
他不用往下讲,几人心里都清楚,士族公侯们之所以能雄踞一方,除了地位,财力,就是对文籍,学识的掌控力,将读书、开蒙昧的权利牢牢握在掌中,才能保子息富贵绵延。
兴办官学与诸侯王、甚至是地方豪绅们的利益相悖,政令一出,头一个要反对的,就是朝中大臣。
东方朔跟着一道来的,这时便笑道,“只怕陛下下了诏令,丞相是第一个要反对的。”田蚡广招儒生,养士,听说谁有才学,他都招揽来门下,门客三千,堪比战国四公子,他要将天下儒生握在他一人手里,如何会同意兴办官学。
刘彻知晓当初田蚡答应推行太学,是因为太学是长安学府,是荐官的入口,方便他索要官职,壮大门府势力罢了。
刘彻倒不把田蚡放在心上,知晓削诸侯王,除国,天下十四州一百又三郡尽在手中才是关键,否则做起事来,束手束脚,便是想兴官学,也完全动弹不得。
刘彻面沉如水,又问,“诸卿可还有其它良策”
严安起身行礼,“臣荐一人。”
刘彻起身将他扶起来,“爱卿直言便可。”
严安提了董仲舒。
刘彻一怔,董仲舒他自然是知晓的,此人原是父皇时的经学博士,名声极大,刘彻对名声大的饱学之士通常很尊敬,但前头太庙着火,董仲舒竟是上书言,他所作所为已经触怒了上天,火灾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他一怒之下下诏斩首,多少是惜才,隔了一日便赦免了他的性命,此人倒也懂得变通,此后不再故弄玄虚,说些灾异天象的事,刘彻便也不理会他了。
严安少年成名,名扬四海,又学富五车,他此时提董仲舒,显然是推崇备至。
刘彻应了,“三月时再举贤良方正之士,照旧是问策,让董仲舒上书答策罢。”
严安应声,几人行礼告退,刘彻回宣室看邸报和奏疏,又令尚书令拟诏,寻擅治水工的工丞。
吴寿拟定好,刘彻看过,又让他添了两句,“比秩千石,赐爵大夫。”
吴寿应声写了,领着尚书丞们誊抄旨意,好发送到各郡县官府。
到三个月后阿娇身边的斥候送了信来,斟酌再三,令大农令韩安国为巡察御史,巡行兖州,司马相如为御史丞,随行兖州。
阿娇收到刘彻来信,知晓他派了大农令韩安国来,心里着实松了口气,皇后的身份虽然贵重,但她又不能亮出来,而且在兖州这些地方,山高皇帝远,就算是亮出皇后的身份只怕也不好使。
但韩安国不一样,他是西汉时期的名臣名将,文能出谋划策,武能带兵打仗,年岁高,非但景帝信任他,在刘彻这里也颇得重用,现任大农令,国库钱粮,各地赋税,粮仓储量他比旁人清楚,持皇帝诏书,便可调用赈灾粮仓,再加上巡查御史的身份,兖州官员需得听他调遣,当真发了洪水,也能及时应对。
浊河水溢于平原,大饥,人相食,史书记载得简单,上辈子她又居后宫,并不知晓具体是哪一河段发了洪灾,只隐约记得定陶、濮阳两处是两位表兄的封地,在受灾郡县的名单里。
如此往回推,可圈到浊河三百里范围内,三百里距离不算短,多有险山要塞,三个月里阿娇带了六七个治水的河工,沿着浊河河道一一查验,尤其修建有堤坝的郡县,免不得要调派工事记录谱,地州志,水纹志,查看过往的发水、修河旧事。
他们挂名到朝廷太仓令工臣的名下,文书诏令官印齐全,倒也没受地方官府为难,只是河道决堤通常是在夏季,春日来排查,从官员到河工,都十分怠惰,修检河堤,也并不上心。
阿娇只是拜读过一些治理黄河水的典籍文书,并没有实际治水的经验,所以只是一些勘察方法,以及水土分析,如何治理,要在什么地方修建分水渠,基本都是听河工的意见,倒是这次招募来的河工里,有一个叫姚公的,他的看法和后头的治河名臣贾让十分接近。
“河内,酸枣,濮阳,定陶,历城都有修筑防汛河堤,河堤加得很高,很厚,但还是抵挡不住浊河水。”
姚公年过五十,生就是浊河边的人,“处在决口附近的村落乡县,最好是往内迁徙,譬如禹县,左边是浊河,右边是济水,地势平缓,一旦河水外溢,两面受灾,很难逃出生天。”
贾让出生在此后的几十年,他的治河三策里也说,在合理修建堤坝也挡不住浊河水的情况下,不如放弃与水争地,虽然安置百姓,重新起家业要花费很多粮财,百姓会怨声载道,但长远来看,这才是最好的办法,毕竟年年修河,救灾,钱粮灌进来,一样是个无底洞,适当迁徙,一劳永逸。
可现在她知道濮阳、定陶会有水灾,能说动百姓们往内迁徙么
迁徙到什么地方,将来生活又有什么依仗,这些都需要考量,别说兖州的郡守,郡丞、各县的县官不会同意,便是当地的百姓,也只会当他们妖言惑众,不拿棍棒打他们就算好的了。
尤其眼下春耕在即,正是农忙时,更不会有人听他们说话了。
河工花三个月的时间,圈出了最可能决堤的四个口子,其中有一个是濮阳灢子口,阿娇对灢子口有印象,因为五年后,这里会决堤,水淹十六郡,她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刘彻亲自带着十万士兵,来濮阳堵河堤口,这次填山堵口,管了八十几年。
一直到西汉末年,黄河水又泛滥,王景修河,十几万人一同修几年,修出黄河大堤,这一管管八百年,显然是修河堤比较有效,但劳力发动太多,牵连深广,要不要修,什么时候修,得看刘彻了。
自出了九江后,阿娇一直打扮成男子模样,化名乔七,姜奉之等人各有官职,跟着阿娇走了这几月,早已猜到此行的目的,分析时弊后,也只能望河兴叹,“只能像乔大人先前做的那样,一方面发动县官河工疏通河道,一方便先备粮,备草药,选址新建安置点罢。”
哪怕是韩安国来了,也不可能勒令百姓搬迁。
在河水没决堤的时候。
郭舍负责查访这四个决口附近的乡镇,村落,计册人数,预估介时需要的安置房,救灾粮的数量。
安置点暂且拟定了四处,一是魏郡的邺县,一是广平,三是陈留,四是东平,四处里面有三处是山高丘陵,阿娇尽量选择有矿脉,又山势平缓的山脉,这样修建了储存粮食的房舍,预估出现偏差,也不算做白工了。
再者以开矿的名义建安置房,反而不会引起些不必要的麻烦事。
工事一起,一行人忙得脚不沾地,阿娇连刘彻的回信也顾不上了,到兖州郡大大小小的官员携百姓们出城迎接韩安国,她还在广平山上指导建房,和官府打交道的事如数交给了姜奉之和郭舍。
阿娇身份是河工,也就不用出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