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庭这时列席有讲究,多是长辈居左,晚辈居右,左侧一长须男子,气质儒雅,靠下还有一华服妇人,面容白皙仿若银盘,笑听着庭中舞乐,可见风华气度。
左侧薛耀下首第一位坐着的女子,一袭浅靛青色曲裾裙,裙面上银线暗绣牡丹,裙幅在身后铺展开,晃眼望去,竟有种满堂生辉的错觉,再看那柔亮乌黑的头发,白如壁玉的肌肤,找不出一丝缺陷的五官,仿佛九天玄女下凡界一般的气质,不由轻哼了一声,目光却很难从她身上挪开。
不得不说,确实当得洛阳第一美人,甚至是汉庭第一美人的称号,气质上和卫子夫有些相似,但光看脸,似乎比卫子夫还要胜出一筹。
尤其此刻,眸光盈盈如有清波,面颊微粉仿佛桃夭绽放。
让女子看了,都恨不能生为男子,被她多看一眼,死都值得了。
这样的美人,竟然也喜欢刘彻这个花心大萝卜。
讲道理,薛舞这样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美人,才复合刘彻的审美。
阿娇不由又去看刘彻,仿佛背后灵一样,眸光一错不错地盯了至少十分钟,发觉他确实只是同薛钦、薛耀说话,当真一眼没看美人,让她抓不出一丝错处,不自觉便勾起了唇,说实话,哪怕花心大萝卜说在长安城,从未多看过其他女子一眼,她也是不太信的,倒不是说他会撒谎,而是太了解他这个人,好色是本质。
刘彻早先便发现了屋顶的动静,暗卫、禁卫皆不动时,他便猜出了是阿娇,借着饮酒时往上看,庭中头顶果然开了个瓦片,心里好笑,又好似喝了蜜水一般,口齿都泛着甜意,当庭给薛耀封了官,他便想回去同她厮混了。
虽说她身有武艺,但屋顶不平,这般趴着偷觑,总归让人挂心。
洛七着急回京,进来直接到上首,把长安城来的信递给主上,低声禀报。
刘彻看完,微变了脸色,眼里寒光一闪而逝,让洛七找了洛三,殿外候着。
薛耀起身告退,“今日臣及家亲幸得陛下款待,臣谢深恩,先退下了。”
刘彻温声道,“天色已晚,洛阳至颍川有路程,诸卿不若在山庄歇息一日,明日再归家。”
哪有住在天子行宫的道理,皇帝客气,薛钦薛耀却理会得,当即便推拒了。
薛钦看了眼除却进门时行礼问安,后头再无机会开口出声的女儿,心中不免遗憾,这一宴他也看出来了,天子虽正值青年,却是当真对女色不感兴趣的,真是一眼都未瞧过,对他这儿子时,虽有称赞,却无狎昵,让他都不由恍惚了,倒不是他真想让儿子做邓通之流,而是这天下,当真有不好色的男子么
私以为,那些无三妻四妾的男子,不过是无权也无钱罢了,难道当今天子,当真是个天生圣人不成
薛耀自是希望妹妹心愿得成,但神女有心,襄王无意,强求也无用,见妹妹眸中似有不甘留恋之色,目带警告,与母亲一道告退了。
此一别,可就很难再有机会了。
薛钦不甘,待妻女出去后,朝前一步,躬身行礼,大大方方说,“臣不敢说小女天下第一,但身为其父,只愿她追随天下最好的男子,陛下若瞧得上小女,请让小女侍奉陛下罢。”
阿娇在屋顶上听得瞠目结舌,又很能想得通,当初阿母还遍宫询问,主动找栗姬要和刘荣太子结亲呢,和刘荣结亲不成,转而找了刘彻,汉庭自立国起就有它的特殊性,外戚强大,是典型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所以一有机会,阿母要争,薛钦也要争。
话说到这个份上,玉成一桩美事,美人配君王,传成千古佳话,只怕常人很难拒绝。
阿娇不自觉屏住了呼吸,虽然刘彻顺势收下,她也想得通,甚至有种理当如此的宿命感,但阿娇此刻还是不自觉盯住了刘彻的表情,为了看清楚,又拿掉了一块瓦片,眼睛都眯得疼,就怕错过了他一瞬间的迟疑犹豫。
原本为了彰显自己是正常人,多少还是要犹豫一下的,但屋顶上那姑娘重活一次,本就对他没什么信心,若是发觉,不定疑神疑鬼暗自神伤,刘彻便坦然笑道,“多谢薛卿美意,只是朕三年前遇一世外高人,姓李名少君,太、祖一朝事知之甚详,朕细问之下,不由大惊。”
见薛钦目露疑惑,刘彻方才接着道,“此人两百余岁,只因习得长生不老术,貌若壮年,朕心向往之,询问其修仙之法,李神仙言,欲修长生之术,三十岁前需得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方能窥破些天机,是以这些年,朕连皇后都冷落了。”
阿娇听得呆住,薛钦也不遑多让。
天子俊目里都是对神仙的向往,听闻上林苑中,亦建有蓬莱台,题名迎仙台,薛钦万万没想过缘由在此,一时间呆在原地,嘴巴张了又张,再说不出要举荐小女的话来。
三十岁,便是此时迎入宫中,如皇后一般,困居冷宫,十年后,人老珠黄,还能得圣宠么
便是能,他也舍不得女儿在冷宫枯等十年的。
薛钦心下叹息,只好放弃这一条飞凤路,想劝两句,又知晓自己的身份,不好僭越,再行礼,告退了,出了山庄,便将天子的话告知了妻女,好让妻女绝了心思,另行择婿,免得耽误了年纪。
刘彻再看袖间的信,面上的情绪散下去,若非长乐宫中这一出,他也不必现在就把这些话传出去,刘彻要叫洛三进来问话,想起还在屋顶的人,面色稍缓,又吩咐先让洛三回去,自己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漏风的屋顶,负手踱步到门外,“还不下来么要我上来提你”
宁仪早跑了,阿娇能确定从下面看不见屋顶的情况,又不想刘彻知道自己跑来屋顶偷窥情敌,心存侥幸,就假装自己不存在,一动不动的。
刘彻气笑了,“你摘了两片瓦,朕坐在上首,还能看不见么”
阿娇被抓了个原形,不由脸色大红,从瓦片上爬起来,滑到最下面,抱着手臂居高临下,还要抬着下巴,“我来看看洛阳第一美人。”
见他月光下看着她似笑非笑的,不由脸一红,哼了一声,“顺便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是正人君子。”
刘彻却是担心她摔下来,伸手要接住她,“朕早先便见过她了,你这会儿来看,来晚了。”
屋檐离地不过三四米,对阿娇来说不成问题,不过刘彻还是接住她了,瞧她面色微红杏眸明亮,显然心情不错的样子,不由低头在她唇上吻了吻,问她,“那依皇后看,朕算不算正人君子了。”
那当然算的,估计早就知道她在房顶,是真的视线划过都尽量放空,十分的刻意规矩,显得假,平常肯定不这样,但毕竟心意到了,阿娇忍不住笑,“勉勉强强罢。”
她眉开眼笑的腻在怀中,刘彻搂着人,心中喟叹,低头吻了又吻,又问,“那皇后有无奖赏。”
阿娇被他亲得痒,往旁边躲,乐得眉飞色舞,“那怎么成,你不是在修仙么”
刘彻是想让她多留一段时间,最好是随他去长安,陪他几月,不想她想歪,心神也跟着一荡,打横将人抱起大步回房,“谏议大夫不是说了么,阴阳调和,双修也是修。”
阿娇窝在他怀里,腿在他臂弯里晃了晃,想起他说的李少君,又挣扎着要下来,正色说,“你当真将李少君招到身侧了么”
事实上看薛钦方才的神情,就知道方术在汉朝很吃得开,刘彻说是要修仙这等天方夜谭的事,薛钦也相信了,实际上史书有记载,这个李少君很会骗人,从耕地的农人,到汉朝的王公大臣,再到皇帝,全部被他骗得团团转,尤其刘彻,心有意动,对长生之术,神仙的追求,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一直被骗,一直还要修仙,李少君死了,他也只当他是灵魂和肉体分开了。
上辈子差不多也是这时候,开始接触道术的,他精力旺盛,什么新鲜事都插一脚,也完全不会忙乱,阿娇倒不是担心他因此耽误政事,只是他这个假修仙,真的十分耗财,也给他雄主的名声增加了不少非议,毕竟他在这件事上,真是显示出了非一般的执拗。
难道他不知道他被骗了么,却偏偏又存着一丝希望,总是想着,万一这次是真的呢,所以在朝政上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才会屡屡上当受骗。
阿娇希望他能改邪归正,就想着趁早劝劝,拉着他在院子里的花架下坐下,“阿彻,子不语怪力乱神,人生老病死,什么长生不老都是假的,李少君这些人的话,你听听便也罢了,不要太放在心上了。”
刘彻不置可否,反而问,“最好的证明不就在朕眼前么”
阿娇一呆,几乎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说,“我这样的情况很特殊,至少重生几世,只见过我一个,外加一个周婧。”
刘彻便道,“既然有可能,便要可以试试。”他倒不是相信李少君,不过世上既然存在这样的传说,试试又有何妨,试与不试,时间都是一样走着,他也不需要自己铸炉炼丹,赏赐李少君些财物,自然有大把的人愿意为他效劳。
“若是能窥见些先机,有些仙缘,化身鲲鹏,遨游天际,定是些与人间不一样的景致,不一样的天地了。”刘彻自小便对方术好奇,不过没有机遇罢了,更勿论如今。
刘彻垂眸看着面前的人,几十年以后他如何想尚未可知,但眼下她似乎是不死之身,重生几世,去不同的地方,遇到不同的人,而他不过她历经的其中之一,到下一世,他人死灯灭,她去了别的地方,与旁的人在一处。
她会遇到多少人,又能记他多久,念他多久,她不会再遇到心仪之人
如此一想,便觉十分难以忍受。
但这些话不必同她说,一则虚无缥缈,这是他自己想做的事之一,与她无关,二则到她容颜变老,老到如今日的薛李氏一般年岁,再无眼前明艳的容颜,娇憨的情态,勾着他神思食之噬骨的腰身,让他心折的心性学识,他必定不会再如今日所想。
刘彻不想再听她劝说此事,转而问起了丽姝的事,“你让洛三给丽姝回信了么”
阿娇一听便明白,在追求长生之术这件事上,他是不可能听她劝的了,他这个人一旦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便无人能更改,只是迟一点早一点的区别。
阿娇又忍不住要给他把脉,两只手腕都把过,又仔细观察了他的面色,瞳色,指甲,所有一切可以昭示身体状况的特征,叮嘱道,“不是我不让你用方术,但无论多信任的人,一旦给你吃什么东西,必定要特别小心,尤其是方士,若是给你什么丹药,先派人送来给我,阿彻,这不是闹着玩的。”
她一双杏眸里都是担忧挂心,刘彻心头滚烫,将她的手圈入掌心,“这样挂心,不如留在朕身边,看着朕,朕必定不会乱来。”
阿娇是不想再回宫里去的,爱情和自由总是难两全,想感慨一句交通不便,要是在后世,有飞船,千里一瞬,后又想着他现在就已经想见神仙了,万一听得见,听了更是火上浇油,也硬生生咽回去了,只是颇为纠结地说,“男人女人都是一样的,你有宏图大业,我也想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不是不爱你,只是想要鱼,也想要熊掌,一时间也分不出,谁高谁低了。”
她眼里有光芒,瞧着远方,整个人漂亮得不像样,刘彻心中轻叹,他早知放她出去,她决计不肯再回,否则刚出了长乐宫的事,他与她陈述利弊,她必不会坐视不理,肯跟他回宫了。
阿娇说完,回头看他,见他神色淡淡,不由莞尔,“你生气啦想把我捆回宫里去啦”
刘彻淡声道,“朕乃一国之君,一言九鼎,岂会出尔反尔,你自管去,明日走也可。”
哈哈。
阿娇隔着石桌凑过去在他唇上吻了一下,“飞雪不知道怎么回事,还在马厩里昏睡着呢,也不知道哪个混蛋下的药,硬要让它睡上七天,吃饭也只能趴着,闭着眼睛胡乱咀嚼两下,真是可怜了。”
刘彻听毕,便想奖励洛三一包金子了,到底是架不住她这样主动的亲近,揽过人,缱缱绻绻地吻她。
夏夜的院子里十分清凉舒爽,阿娇就这样窝在他怀里,待了一会儿,想起丽姝的事,还是迟疑地提了一句,“我相信洛三,但丽姝可靠吗”看情况丽姝不是故意的,但这个结果真是太坏了,她说的那句话杀伤力实在强,想必这时候,已经在长安城掀起风暴了。
刘彻唔了一声,下颌在她发顶压了压,倒还没有想象中的傻,方才他听洛七禀告时,倒还想着,上辈子他对她估计也差不到哪里去,毕竟以她这样的脑子,要是无人看护,焉能在宫中待到二十九岁。
“等你回了长安,难免要应付舅母、祖母、大臣们了。”谏议奏疏只怕像雪花一样飞进宫,臣僚还好,在刘彻手里翻不出水花,关键是舅母,祖母,汉时太后,太皇太后称制,威望和权柄都非同一般,便是如今的刘彻,也有不得不隐忍的时候。
刘彻只想让她好好回吻他,重重咬了下她的唇,“不是多大的事,待薛钦将修仙的事传回长安,天下人只当皇后是在替朕遮掩,更要夸赞你一句情深,贤德大度,祖母和母后,道你一声痴愚,怨气也就散了。”
阿娇哑然,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薛钦一定会把话传出去。”
刘彻挑眉,“他对自己的女儿颇有信心,当初在洛阳令府,便未曾遮掩野心,此番名为献花,实则荐席,洛阳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被朕一口回绝,若不把这不能颠破的情由说出去,他女儿岂不是成了笑柄,薛钦可没那么傻。”
阿娇咂舌,“李少君在长安,你在洛阳,祖母派人去问李少君,不是穿帮了。”
刘彻便掌心便捏了捏她的脑袋,看里面是不是都是水,“宫中唯有朕喜道术,李少君和你一样笨,才会与祖母说实话。”再者他既然这样说,便有这样的安排,他知早晚有这一日,李少君刚入长安城时,便已经安排好了。
阿娇觉出他按她脑袋的意思来,气恼得捉了他的手来咬,斜瞥着他,“看来你对这神仙也没什么尊敬,连神仙利用。”
刘彻被她咬得手臂酥麻,不想再跟她掰扯这些浪费时间,一把将人抱起来,大步朝屋里走去,“天晚了,早点歇息,上林苑牡丹园开了,明日带你回去看。”
阿娇想说话,见他一双深眸正看着她,眸光幽暗,不由紧紧闭上了嘴巴,想来今晚她要是说出让他不高兴的话来,她的日子是绝对不会好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