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二十六章
是夜,穆明珠由虚云送出禅院。
待到禅院再度落锁,虚云领着她走出数步,确信院内的人已经听不见说话声,这才开口埋怨道“我就知道你说什么陛下有令,又是骗人的。”
穆明珠来见怀空大师前,想的是从他这里拿到一点对自己有用的信息,但是方才真的隔着房门见了,却有些难以套话。也许真是出家人慈悲为怀,那怀空大师上来便问她从扬州回来万事平安否,整个氛围已经变得非常祥和温馨。那种氛围之下,也不知是不是她自己疑心生暗鬼,只觉她转开话题问什么,都显得突兀而又别有用心。她考虑到母皇跟怀空大师会直接讨论对众继承人的看法,此怀空大师尚且保持中立、不偏不倚,可不要她今夜这番弄巧成拙之后,怀空大师给她一个居心叵测的评语。是以在禅院之中,穆明珠谢过怀空大师之后,便谦和道,不便再打扰他清修。不曾点灯的禅房内一片岑寂,似乎是怀空大师也赞同她这一看法。虚云见状,主动出声辞别,随后又带了穆明珠出来。
而大约正因为对话太短,所以每一字一句都更具有力量。
穆明珠低头想着怀空大师所说的“既已开悟,再无烦难”八个字,理智上清楚这只是一种美好的祝愿,但因她从前偷听到母皇与怀空大师论继承人一事,又胸怀大志,不禁竟有些热血沸腾了。她正边走边行,低头思量,忽然听到虚云这一声埋怨,微微一愣,半数心神还未曾收回,想到即将下山,待到这次离开建业去雍州,又不知多久还能回来了,便少了捉弄虚云的心,微笑道“多谢你。虽然我一向待你淘气,你倒是还记得佛像给我供一盏灯。”
虚云愣了一愣,大约是见她忽然正色道谢,竟有些不好意思了,扭过脸去道“我只是负责办事罢了。师父交待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穆明珠一笑,也不戳穿,又道“上次来的候,从你这里带走了好重一箱金银,原本想着回来给你带点小玩意,谁知道途中又落了水。等到下次再来,一定给你带东西。”
“谁跟你要东西了不成”虚云小大人似的,学着穆明珠的样子,背在身后道“我也不是小孩了,不用什么小玩意。”又道“你有那工夫,不如自己长点心眼,免得又掉到水里去。”
“哟,牙尖嘴利的小师父,这也是佛祖教你的吗”说话间,穆明珠已经行到寺门处,见天色已晚,便要虚云留步,自己携了樱红,在已经等候多的众扈从陪伴下,踏月往山下走去。
回程的马车上,穆明珠抓紧间打了个盹儿,等回到公主府,便立入书房处理正事。
虽然与梁国的正式战斗停了,但后勤上的事情还没结束,后续伤药医官等的调度,抚恤伤亡的章程,桩桩件件都需要人去做,需要穆明珠去安排。
待到穆明珠把这一节正事做完,月已中天。
穆明珠搁笔,揉着发酸的腕,吩咐道“明日记得让薛医官把府上的伤药都汇作一处,跟本殿的信一同送往萧渊那里。”话音落下,不闻人应答,她愣了一愣,才想起来樱红大约正在外间学算经这也是她之前要求的。
就在这片刻之间,外间的樱红也听到了声音,从门边闪身进来,脸上罕见的有些忐忑之色,道“殿下您吩咐。”
穆明珠失笑,便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又道“没什么,原是本殿忘了已经叫你到外间去了。”
樱红见她并无不悦之色,才稍微放下心来,道“奴记下了,别耽误了殿下的正事就好。”这次却不忙着出去,似乎又有再往角落里去候着的意思。
穆明珠瞪起眼睛,道“今日柳耀给你出的题目,都算会了”
樱红脸上作难色,故意露出一点可怜相来,不等公主殿下再问什么,便退到外间去了。
穆明珠忍不住笑,扯过一页新纸来,想着要给萧渊写的信。
其实她给萧渊写信,从来是不用打腹稿的,基本就是想到什么写什么。今日这封信却略有些不同。
穆明珠想了一想,认为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干脆利落,便在一开始径直问了齐云的伤情。以她与齐云此的“关系”,是不适合给齐云回信的。因为齐云来信拒绝退婚,她一个一心想要退婚的公主,碍于国家战事,既然无法再去信强行要求,也绝不会再有心情去信嘘寒问暖。更可能的状态,就是“相看两厌”,彼此都不想再有交流。那么这种情况下,穆明珠去信问好友萧渊,探一探齐云那边的情况,好盘算自己这里何才能再论退婚一事,也是合情合理的。
问过齐云伤势后,穆明珠底下便如常写下去,直到信末尾,又道,知道大战过后必多伤员,随信附上良药若干,要萧渊分给身边有所需的弟兄。
穆明珠写完这封信,上下连起来一读,认为这样的暗示应该够了。萧渊看了开头一问,若是详实办事,定然要派人去问问齐云的情况总不能空着去。况且以她在扬州之所见,萧渊与齐云之间的关系,尚可。
虽然后续国家调度的药物会供给到上庸郡,但肯定不如医官薛昭给出来的要好,也不如穆明珠这里送去的要快。
穆明珠慢慢折起这封给萧渊的信,想到不知伤情如何的齐云,轻轻叹了口气,罕见地生出一丝歉疚之心。重生之初,她便立意对少年好一点。但形势如此,她眼下要给少年送一点伤药,都需掩人耳目、迂回曲折,更不必提旁的了。好在日子还长,天长日久的,总有弥补之法。
这一夜,穆明珠睡得很香。
一是因为连日来萦绕在脑海中的雍州实土化一事,条陈已上;二是请退婚一事,总算是有了阶段性的结果齐云的“恕难从命”一出,至少看到了母皇不算太坏的态度;三是谢钧主动的示好,虽然就像毒蛇的花纹,毒蘑菇的缤纷色彩一样,通常意味着更大的危险,但在她还未接招之前,却也意味着短暂的安全。
第二日没有出府在外的事情,穆明珠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被一阵低语声弄醒,醒来还迷迷糊糊的,从床幔中探出头来,被窗外大亮的日光给堵了回去。
“右相已经等了这许久,要不要试着唤一唤殿下”这是碧鸢的声音。
“依我看,还是请右相再候一候,殿下近日难得睡个好觉。”樱红轻声道。
碧鸢轻声道“若是给右相候走了呢回头殿下知道了,怕是要生气的。”
穆明珠本就晨起迷糊,这会儿更是睡懵了,揉着眼睛,一间有点分不清身在何何地。有那么一会儿,她有点像是身在梦中。人在梦中的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似乎都觉得是合理的。有候人会在梦中回到从前的光,却会选择与现实不同的道路,大约是为了弥补醒的遗憾。譬如穆明珠这会儿,感到她自己就像是回到了前世十三岁的候,还住在韶华宫中,废太子谋逆大案还未发生,每日最大的烦恼无非是如何让母皇看到她、赏识她,又或者如何巧借事端、接近还未辞去教导她一职的右相萧负雪。
萧负雪教导她读书,却从来恪守礼节,不曾踏足过韶华宫。
此听闻萧负雪来了,一睡懵了,还以为自己依旧是前世十三岁的穆明珠,竟顾不得梳妆,不知为何,只是担心他走了,一像是魇住了一般,翻身下床便往外走,连鞋子都不曾穿。
“殿下”碧鸢与樱红一见公主殿下赤足散发出来,都是吃了一惊,唤她不应,忙都跟在身后。
穆明珠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是一心要赶着去见萧负雪,像是怕晚了就来不及了。
眼前的景致熟悉又陌生,脚下的回廊不似韶华宫,可是她怎么认得这里的路她又怎么知道萧负雪候在何处
隔着一道回廊,几丛花树,穆明珠已经望见那一袭右相紫袍的身影,可是却忽然有些不敢上前,似乎知道这一场梦将至尽头。
那紫袍青年于花厅下回首,定定望向她,似乎被他之所见惊骇住,目露惊痛,俯首拜见,低声道“臣见过公主殿下。”
终究还是来不及。
大梦醒来。
穆明珠忽然感到心口一阵闷痛,使得她不得不蹲身在地,大口喘息。
全都来不及了
哪怕是重生初见之,她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情绪。
不只是前世十三岁的恋慕,还有那候对世间美好的一切向往,对以后十七八岁乃至老去七八十岁的期待,对母皇诚挚的爱,对生命真诚的热爱生活在虚空美梦中的每一日,最幸福的便是不知那原是一场虚空美梦。
太过复杂的泪水从穆明珠眼角滑落。
直到此此刻,她才终于与从前的自己道别。
“殿下殿下”樱红追在最前面,又惊又怕,抚着公主殿下的肩头,蹲下身来低头看,才觉公主殿下竟落了泪,更是大为惊骇,强行镇定,摩挲着公主殿下的臂,口中喃喃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殿下每日晨起都会迷糊一会儿,今日迷糊劲大了点,无碍的,无碍的。”她不断低语,也不知是在安慰穆明珠,还是在安慰自己。
碧鸢从后面也追上来,提着穆明珠未曾穿上的鞋履,柔声道“已经派人去请医官了”她与樱红都是撞上了穆明珠从内室跑出去的那一幕,当公主殿下眼神是发直的,似乎根本不曾看到两人,脸上的神色恍惚,根本不像是平清醒的人。
穆明珠其实这会儿已经清醒过来,待要安慰两人,却只是说不出话来,仍旧蹲在地上,喘息着等那一阵席卷全身的情绪退去。
“让臣来。”萧负雪的声音忽然从三人头顶响起,不似平从容,低沉中亦有几分紧绷。
碧鸢与樱红这才想起萧负雪也会医术,忙闪身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