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负雪至于穆明珠身侧,不顾仪态跪下来,伸低声道“臣失礼。”便捉住了穆明珠右腕。
也不知他按了哪几个穴位,穆明珠只觉一股麻痛从他所按的地方,一路扎到小腿根去,可是这股麻痛过后,原本心口窒息般的感觉便消散了。
她终于有力气抬起头来,透过湿漉漉的泪眼,看向跪在自己身前的右相萧负雪。
他早已失了素日的镇定从容,狼狈的模样比之那日从水中救起她好不了多少,神色间是不容错认的关切与在意。
若是那个未曾醒来的她,见了萧负雪这样的一面,不知会有多高兴。
方才那一会儿,当她匆匆赶来相见的候,心情是那样迫切,却并不难过,像是在身体里有一个又大又轻盈的泡泡,要带着她一路往日光高照的天上飞去。
现在梦醒了,泡泡破了,她怕是再也不会有那样去见一个人的心情。
现实的沉重再度回到了她身上。
沉重未必是不好的。
穆明珠深深吸入一口空气,反按住萧负雪的臂,借力站了起来。她已经有些记不清前世十三四岁的自己,若不是今日闹了这一出,她还感觉不出来原来她已经成长了这么多。
“多谢右相大人。”穆明珠垂下睫毛,指从萧负雪臂上轻轻挪开,睡裙映着日光下落,遮住了她赤裸的双足。
该如何佯装喜欢一个人
那样轻盈青涩的心情,是伪装不出来的。
好在方才那一幕,恰好落在了萧负雪眼中。
大约很长间之内,她不必伪装,也不会令他起疑了。
碧鸢此提鞋上前。
萧负雪退开两步,侧过脸去,望向回廊外的花树。
穆明珠坐在回廊栏杆上,踩上鞋子,看了一眼萧负雪的侧影,没有说话。
这会儿公主府中常驻的医官也赶来了,皱着眉头诊了半天脉,听樱红与碧鸢说了情况。
萧负雪乃是君子,这等听人诊脉之事,原也是会避开的,但因担心穆明珠身体,竟不曾挪动一步。
穆明珠这会儿懒洋洋坐在栏杆上,也有些倦怠开口,亦如萧负雪一般,望着近处的花树,却是在体会冰火两重天似的心情。
也是穆明珠这症候来的蹊跷,那医官不敢把话给说实了,照着寻常医官那一套,玄之又玄的说了几种病症,便给开了药。他开的药也一听便是那等喝不死人、也治不好病。
穆明珠其实自己清楚,她的来历本就有些不寻常,又曾做了三年幽灵,这会儿只是近似梦游了一场。只是她所经历的事情实在匪夷所思,心中的情绪也比寻常人的要浓烈太多倍,只是这些情绪重生以来一直都给她用理智压下去了。大约是到了今日,她潜意识才觉得稍微安全了一点,可以释放这些情绪了,恰好撞上萧负雪前来的引子,便骤然发作了出来。这一番发作出来便好了,总比闷在心中,以后真闹出病来要好。
不过这些话不必对医官解释,也无从解释。
穆明珠仍是懒洋洋坐在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那医官的叮嘱,最后点一点头,道“有劳。”
待到那医官退下,穆明珠抬眸看向萧负雪,如常开口,问道“右相大人登门,所为何事”
萧负雪却是道“梦游一事,可轻可重,殿下不要大意,不如请薛医官再来看过。”
穆明珠道“好。”
萧负雪稍稍抬眸,因她穿着睡裙散着发,颇叫他为难,不知该把视线落在何处。他最终选择望向了公主殿下身侧的一株粉菊,眸中闪过一丝挣扎,在劝她休息和成全她的宏图大志之间犹豫了一瞬,还是从袖中捧出完善过的雍州实土化条陈,低声道“臣今晨已请左相大人参详过殿下的奏本。”
穆明珠接过来,稍微坐直了身子,打开来细看,口中随意问道“左相大人身子好些了吗”她当初会去扬州,也是受了韩瑞先给母皇的那幅扬州水灾饥民图的触动。
“怕是不太好。”萧负雪轻声道“左相也是积劳成疾,一向能撑下去就撑下去的。”
穆明珠皱起眉头,萧负雪既然这么说,那左相韩瑞的身体应该是情况很坏了。她想起那个矮小却矍铄的老头,这是太祖昭烈皇帝起用的寒门子弟中仅剩的几人之一了。一旦韩瑞病休,那左相的位子便空了出来。当朝左相重过右相,萧负雪的右相其实更像是皇帝的大号秘书。左相虽然也做秘书的事情,却分量更重。韩瑞一去,朝中的寒门子弟更能指望何人呢
“左相对本殿这条陈怎么说”穆明珠收回心神来,一面看着奏本后面新添的建议,一面问道。毕竟有些东西适合写下来,有些东西却只合口中传话。
萧负雪低声道“左相大人极赞殿下妙计,建议待到雍州实土化后,固然可以作为抗击梁国的军事重镇,如今上庸郡却也不必动。毕竟汉沔一代阃寄之能,是素来重要的。”
穆明珠点一点头,留住上庸郡,与雍州拉成一条抵御梁国骑兵的线,的确比只是一处更稳妥。毕竟大周当前是要防守,而不是进攻。
萧负雪又道“左相大人还说,这法子虽妙,只是施展怕极为不易。殿下若要在雍州行事,得先过了英王那一关。”
英王乃是穆明珠还活着的异母兄长之中,年龄最大的,膝下孙子都已经成人,在封国多年经营,势力盘根错节,很不好动。
前番穆明珠提议,要在外的五王献金、公御外辱,五位在外的王爷之中,便以英王献金最少、最迟。
雍州实土化的进程中,英王会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穆明珠对于这一点早有心理准备,闻言又点一点头,想着左相能把这话讲出来,不顾其中避讳之处,还当真是为国为民,合拢了那奏本,低声叹道“前阵子一直忙乱,也不得空闲。本殿该抽个间,去探看一下左相。”她微微蹙眉,思量着方才奏本后面所写的建议。
在这无言的片刻,萧负雪终于放任视线从那一朵粉菊上回到公主殿下面上,却见女孩眉目沉静端凝、正陷入在深沉的思考中。他不由自主回想起片刻之前,当他在花厅下回眸、隔着花树见到她的第一眼,她散落如绸缎的发、飘摇如云的睡裙、赤裸的双足,都不及她眸中的感情更叫他感到震撼。
这叫人身不由己的孽缘。
“右相大人可要入宫”穆明珠从思考中回过神来,道“本殿欲入宫陛见。”
萧负雪轻声道“殿下是因雍州实土化条陈之事要见陛下吗”
穆明珠点头。
萧负雪轻声道“殿下不如还是再写一封奏章,当面递交给陛下。”他不清楚穆明珠在设计雍州实土化,是否想到了后续钳制世家西府兵之事。因为他清楚谢钧后来的作为,所以看到穆明珠这则提议,第一间想的不是计算雍州实土化之后能得到多少新的税收,而是当这个新的、很可能由穆明珠掌控的州出现之后,朝廷是否便具备了一点反制世家的能力。而宫中人多眼杂,当面说的话,很容易隔墙有耳,不如写下来,看过再封存或烧毁更安全。这是一项很好的计划,甚至可以说是神来之笔。他不希望公主殿下这则计划落地之前,就给谢钧暗中破坏了。
穆明珠歪头想了一想,竟很爽快答应了,似乎是能明白萧负雪未曾说出口的隐忧,又像是
萧负雪眸色沉沉看向她,又像只要是他提出的建议,她都会采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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