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 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四十三章
邓玦之所以会在逮捕柳猛一事上,看似站在了穆明珠这一边,其实是很取巧的。
雍州实土化的新政, 是皇帝批了文的。四公主在雍州的专断之权,是皇帝亲自给出的。
所以在逮捕柳家家主柳猛一事上, 看似是四公主的命令,其实乃是皇帝的命令。
谁敢阻拦雍州实土化的进程, 就是站在了皇帝的对立面。
邓玦现下做着大周一州的都督, 并没有要反叛的念头,也不认为雍州这几大世家联合起来能推翻朝廷。他固然不想在几股势力的对决中受牵连, 更不想做阻拦皇权这驾高车的螳螂。
他只是奉命办事, 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逮捕柳家家主亦是不得已, 明眼人都知道背后下令的债主乃是四公主。而他派人缉拿柳猛,一路上好吃好喝供奉着, 囚车比寻常富户的马车还要舒服些。退一万步说, 就算是将来这柳老爷子逃过一劫, 也只有谢他厚待的, 更不会找他寻仇。
如今公主殿下却要他“愚钝些”,莫不是知晓了他私下命人厚待柳猛之事还是在警告他, 不要妄图左右下注呢
邓玦望着公主殿下消失在行宫大门间的白色背影, 脑海中闪过今日她扣动弩机、一箭穿双羊的场景,不知不觉中抬起手来, 摩挲着方才被公主殿下抚过的脸颊,丹凤眼微微眯起。
生平第一次,他仿佛遇到了一个比垂钓更有意思的人。
穆明珠回到行宫之中,梳洗后换了舒适的常服, 骑射一日后累了,便歪靠在寝室内,拆着各处送来的信件。
“殿下,”樱红在一旁梳理着今日送到的拜帖,自从公主殿下来到南郡,恳请来拜会的官员名士层出不穷,“这一份乃是刺史府中送来的,蔡刺史说明日想来拜会您。”
穆明珠想到蔡贞那老态龙钟的模样,因他是一州长官,在清查人口户籍一事上也算开了方便之门,便点头道“可。”
樱红又低头整理拜帖,不多时捡出来一份,道“这里还有一份,乃是英王世子周泰与次子周安联名送上的,也是说明日想来拜会您。”
明日正是关押柳家家主柳猛的囚车入南都之时。
穆明珠神色不变,仍是道“可。”她手指翻检着那一堆信件,忽然问道“这些就是全部了吗”
樱红微微一愣,道“凡是今日送到行宫来的信件,都在这里了。”她记得清楚,“总共是二十一封。”
的确是二十一封。
樱红觑着穆明珠的面色,问道“可是少了哪一封”
穆明珠在这烧了银碳的寝室内,似乎觉得有些气闷,赤脚跳下床榻来,推开了长窗,嗅着窗外混杂着雪水气味的空气,长长透过一口气来,回身见樱红有些诧异担忧地望着她,一笑道“若不是外面冷,真想到雪地里睡去。”
樱红难掩诧异,笑道“可是屋里烧得太热了奴让他们减几个炭盆”顿了顿,小心问道“还是这些人都要来拜会殿下,惹殿下心烦了”
“本殿有什么可心烦的”穆明珠短暂皱了皱眉头,多少还是透出了一丝烦躁,忽然又微怒道“这个齐云,真是不靠谱”
樱红愕然,不知怎么忽然又跟齐驸马扯上关系了。她的目光落在被公主殿下搁置于床边的二十一封信上,刹那间福至心灵,却故意问道“可是殿下吩咐了什么事情,齐都督没做好”
穆明珠跟她并没有遮掩,坐下来,无奈道“建业也没消息,上庸郡也没消息,都不知道他在哪。”
她送往建业的好多份栗子,连母皇那里都有了批示称赞,唯独没有齐云的只言片语。而临别前,齐云说要审理的案件,也不知究竟是怎样结果。
樱红抿嘴一笑,道“没有消息,不也是好消息么”
穆明珠微微一愣,旋即笑道“你说的很对。”便把这一点小插曲抛到了脑后,回复过各处信件后,安然睡下。
次日行宫中很是热闹,第一批来的乃是英王世子周泰与庶子周安。
因周泰与周安相对于穆明珠来说,乃是小辈,所以是一早来拜会的。
穆明珠笑纳了两人送上的礼单,依照礼节,问道“兄长一向身体可还好”
英王世子周泰面貌端正,已经成家,看起来沉稳些,在椅子上欠身道“父王身体还算康泰,只是每常用多了河鲜荤腥之物,便会犯王者之疾。如今用了医官的汤药,又约束饮食,便少发作些。”
“你们诚孝,兄长他自然可以延年益寿。”穆明珠大概打量过两人,便道“你们前来,本殿本该带着你们在南郡游猎几番,全了姑侄之情。只是不巧,本殿明日便要往襄阳去”
这一下出乎周泰与周安意料,兄弟二人面色稍变。
周泰还没来得及提起岳父柳猛下狱一事,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姑母要往襄阳去侄儿等怎么一丝消息都不曾听闻”
毕竟柳猛已经被送到了南郡,穆明珠明日就去襄阳,却是什么意思是要柳猛也押往襄阳,还是说今日之内便要了结此事
周泰心中一寒,又觉太过骇然,断不至于如此,见穆明珠坐在上首喝茶不语,强笑道“荆州各郡风光都好,姑母往襄阳城去也好”他顿了顿,生硬地转换话题道“实不相瞒,侄儿此来乃是为了岳丈柳老爷子之案”
穆明珠眼皮不抬,淡声道“长辈的事情,小儿辈便不要插言了。”她虽然比周泰、周安年岁还小,但辈分却高,实权在手,摆出“姑母”的架子来,立时便堵住了周泰底下的话,“若有什么,要兄长来同本殿说。”她说着,搁下了手中茶盏。
樱红适时上前一步,欠身对周泰与周安道“请吧。”
周泰为英王世子,自记事起不曾离开荆州地界,这还是生平第一次被人“端茶送客”,面上一阵青红,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跟着樱红往外走。
周安则机变些,笑道“等姑母几时得空,侄儿往襄阳去拜会您。”他是跟着来凑数的,要死的也不是他的岳丈,自然一身轻松。
周泰听到周安的笑语,不禁回头暗暗瞪了他一眼。
穆明珠冷眼看着这一对兄弟离开,问回来的樱红,道“还要见几个人”
樱红一一道来,都是荆州有头有脸之人,如此集中来拜会她,多半都是为了给柳家家主柳猛求情。
穆明珠来者不拒,却都是见了之后,观察完对方之后,便端茶送客,直到晌午时分,对这些不顾风险来“救”柳猛的名士高官才算是一一见过了。
“还有谁”穆明珠略有些倦怠,揉着发酸的手臂一时游猎爽了,隔日肌肉却酸痛。
“只有蔡刺史了。”
一时荆州刺史蔡贞缓缓入内,手中还持着一根乌木的拐杖,走动时格外老迈病弱的模样。他见礼之后,在穆明珠对面坐下来,开门见山,叹道“老臣并不想走这一趟,只是那柳大郎君求到门上来。老臣念着与子禽柳猛字几十年前的旧交情,不得不腆着老脸来见殿下”他毕竟是为官几十年之人,很清楚形势,一上来先示以老弱之态,又直接挑明了来意,应该说是今日穆明珠见过的人中,最不讨厌的一个。
穆明珠神色冷静,没有流露一丝不耐烦,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蔡贞叹了口气,看着穆明珠,低声恳切道“不管怎么说,世宗时候,子禽柳猛字作为南下雍州的大世家,在抚定流民、与朝廷合作一事上,是立过大功的。”他苍老的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伤感,又道“陛下新政,殿下行事,老臣无不支持。只是子禽一案,若是世宗尚在”他忍不住湿润了眼眶,哽咽道“至少会放他一条性命。”
穆明珠对于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先皇父亲,其实没有什么感情。
但是人都有同情心,蔡贞真切的悲声一出,竟叫穆明珠心中也一阵发酸。
“蔡大人所说的,本殿毫不怀疑。”穆明珠低声道“先父皇生性温和宽宏,若是他在,念及柳猛昔日功劳,又有君臣旧情,一定会放柳猛一条生路。”
蔡贞心中一松,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看向对面四公主那张过份年轻的脸。
穆明珠冷静又道“朝廷新政,土断之法,隐匿者杀无赦的严令每一项,底下做事的人都已经在四郡宣讲了许多次,就是乡间不通文字的百姓也至少听过三次。那柳猛身为四郡世家之首的家主,又如何不清楚其中利害不过是仗着他根基深厚,蔑视朝廷的决心。今日饶过他,明日又如何行新政”
蔡贞听出意思来了,低声道“是他罪该万死,只是功过相抵,留他一条性命”只要人能活下来,一切都好说。
“您一直说那柳猛几十年前曾为雍州的太平立下大功。”穆明珠语气仍旧是温和有礼的,可正是这种温和有礼,越发衬得她话中的意思冷酷肃杀,“如今何妨以他一死,为几十年后雍州的太平再立一功”
蔡贞心中一颤,几乎握不住手中的乌木拐杖,他愕然抬头,看向已经起身的四公主。
穆明珠神色淡淡,低头理着袖口,口中道“您既是那柳猛旧友,本殿可以法外通融,要他行刑前与您见上一面。蔡大人可以转告他,他的下场,既是罪当以死,亦是功在千秋。”
蔡贞虚撑着拐杖站起身来,愕然道“行刑”
穆明珠勾了勾唇角,道“倒是忘了告诉您本殿斩立决的手书已经送出去了,柳猛的死刑,不必再等来年秋决,就在今日。”
蔡贞只觉耳中“嗡”的一声,身子一歪,好险抓着拐杖立住了。
他现在是真的需要拐杖了。
柳家家主一案,在半个月的时间内,引得军中、朝中议论纷纷,各处都写信送到穆明珠案上,或威逼,或利诱,或动之以情。柳家迸发了全部的能量,想要留住家主一命,却终归是一场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