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恰逢喜事, 一是世子爷迁官归京,二是世子妃有孕。府中里里外外热闹了几日。
星檀干脆住在了祖母的松柏院里,陪着祖母帮嫂嫂置办小娃儿要用的新东西。
恰逢商机, 京城大小的商铺请着上门拜访,定制小床的,制百家棉被的, 与新娃儿作小鞋小衫儿的。
玉棉纺老板娘吕娘子与家中相熟,素来包揽了国公府冬日的新衣。吕娘子得了消息, 一早便亲自往松柏院里送来了些许样品。
“老夫人是再盼个曾孙儿, 还是曾孙女儿这些都是去年末的新棉花, 绣样儿也都是苏杭里时兴的新款样儿。”
祖母答得爽快,“都好都好。如今他们都回来了,日子安稳,两套都备上, 日后也都能用得上。”
星檀一旁吩咐着丘禾, 与吕娘子送了茶水上来。吕娘子带来的那些样品摆了满满一桌,偏生那虎头虎脑的小鞋,改了几处款样儿, 却也与之前她作过的如出一辙。
小鞋握来手里, 是暖呼呼的新棉, 只一掌大小,一双大眼睛灵动可爱。
吕娘子还正与老太太磨着款样儿,要哪些,不要哪些, 哪些还得改改。陆伯却正带着人进来,也未曾通传,与老太太报了声儿。
“老夫人, 是宫里来的人。世子爷不敢怠慢,便让我带着进来了。”
顾氏认得来人,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内侍,自起了身来与人为礼。“是江公公来了,可是有什么要事”
江蒙恩自与老太太做足了礼数,方转向星檀,“是陛下让奴才与姑娘送东西回来的。”
星檀却见江公公双手奉上一卷画轴来。
“陛下说,这原是姑娘的心头好,这几日便让宫内画师依着那残卷重临了一幅。还得让姑娘看看,与原来的可算一样。”
星檀接过来那画卷,缓缓展开,方认得出来,是那副天山雪景图。
那日夜里在驿站,这画被灾民踩破的时候,由得皇帝收走了去。如今却已完好无损了。宫中画师的笔触用色,丝毫不逊,画面如新,却也看不出来破绽。
唯独原画上那两只纷飞的雀鸟,此时却一同立在枝头,相互依偎着,浓情蜜意。
“既是阿檀喜欢的,便留着下来慢慢赏吧。”祖母素知道她爱好画,也没顾是谁的心思,便与她打算了番。
星檀只将那画轴卷起,方与祖母解释道,“这画中有些出入,已与原来的不同了。还是有劳江公公带回去吧。”
她说着,已将画送回江公公面前。
“这”江蒙恩几分踌躇。主子这几日煞费心思让画师们临摹,只挑了副最像的再让他送了回来,这门心思姑娘却是不受。
“江公公无需为难,便将这话告诉给他听便好。”
她实着心肠,方也未再理会立如石雕的江公公,只去扶着祖母,继续看着桌上的小儿款样儿来。
吕娘子方听得什么公公,什么陛下,已然怵得不敢言语。却被星檀喊了过去,问起那边的小袄,用了几层棉,冬日里暖不暖。
江蒙恩自知已无力回天,只也再扬声与众人一拜,方领着那画卷退了出去。
见人走了,祖母也未再提那事儿,只与吕娘子定下来一男一女两套款式,又吩咐着陆伯来,与吕娘子去账房取定银去了。
午后的松柏院里,仅剩下几声蝉鸣。祖母这几日午觉睡得沉,星檀只侍奉着人躺下了,便带着丘禾从院中出来。
江南有道荷香莲子的小食。方午膳时,祖母说起来想用。星檀便要先去趟药房,取些晾晒过的荷叶用。
只将将行来鹿苑,绕过小丘,转角上了长廊。却迎面撞上了那身粉色衣裙。
这几日来,星檀虽未曾见过小妹,却听得祖母提起过。皇帝以为她薨逝,自觉愧对国公府,方将小妹从冷宫放归府上的事。她归来只是看看祖母和父亲,自也不愿与她多有往来,便就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可同在府上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真见到了,星檀扪心自问,并不欠过小妹什么,而如今她身上,也再没有小妹想要的东西了。
若说姐妹亲情,亦早已淡泊如水。
而对面的人,却似是被吓到了。睁圆了眼望着她的面容,拼命摇着头,踉踉跄跄直往后退。人早已不能说话,见得她这个亲姐姐,却如同见得鬼神一般。
星檀只冷冷问起,“多年不见,本该问声安好,可月悠这是怎么了”
那人却靠去了身旁婢子的怀里,闪躲着不愿与她对上目光。
婢子如冰只好帮着解释,“自从世子爷回来,二小姐这几日都没怎么睡好,许是病了。表小姐莫要见怪。”
星檀与阿兄一道儿回京,对外只说是世子爷的表妹,如冰年岁浅,是近两年方入府来侍奉陆月悠的,自然不知她是谁。
见陆月悠依旧只是在那婢子怀中摇头,星檀只觉几分唏嘘。当年那非要入皇城,与她明争暗抢的幺妹,早已不复如前了。
如今她面前的,只是个唯唯诺诺,腰板都挺不直的姑娘。曾也是皇帝心尖儿上的人,也不知他再见得如此的阿遥,可也会与她一样,多有几分怜悯
星檀只与那婢子吩咐了声儿“那你便扶二小姐回去歇下吧。再让陆伯与她请个大夫来看看。”
小妹眼里依旧生着恐惧,星檀自也不打算再多打扰。只唤着丘禾,绕开两人,继续往药房去了。
江蒙恩持着那画卷回到养心殿的时候,皇帝且还在与众大臣议事。他不敢多做打扰,只等得午时众臣退了下去,主子得了空闲,方才上前复命。
皇后那一袭话,过于冷淡。江蒙恩自也不敢直说,只先将松柏院中的情形与皇帝交代了一遍。道是,国公府上喜庆,姑娘正与老太太一同准备着新生婴孩的东西。
只提起新生婴孩这几字,便见主子神色怔然,每间川字一闪,又很快淡然了去。
“她,都选了什么了”
江蒙恩听得主子声音里的落寞,方忙扬声赔笑了几声,“都是上好的棉花,听闻男女各备了一套。百家被,小冬袄,还有小鞋。”
他方才进屋的时候,便见皇后正持着那虎头小鞋。他不曾与姑娘说,养心殿的寝殿里,那虎头小鞋还被陛下藏在枕后。每每夜里拿出来看着,模样与方才姑娘的一模一样。
“小鞋。”
主子声音中果真有些怅然,似又想起些许往事来。半晌儿,方听得主子再问起,“那天山雪景图,她觉得可还好”
江蒙恩自故作叹息了声,好让主子有个准备。
“那天山雪景图,姑娘没收,道是画上有些出入,不是她原先那副。”
江蒙恩说着,已双手将手中画卷奉去了书案上。却见主子起了身,自顾自缓缓展开那画卷,只见得图中那对雀鸟,已猛地咳喘起来。
“陛下,请太医吧”江蒙恩伺候得人久了,自知主子是犯了旧疾。只话还没落,便见鲜血从主子口中洒出,飞溅到了那洁白的画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