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下了七天。
七天后, 祁越带林秋葵来到新的落脚点。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从角落长满青苔的丛林木屋到另一间更为完好的、舒适的农家小院。
林秋葵这才后知后觉,原来人们口中的占山为王并不单说某一座山, 而是指祁越极其蛮横地, 将周边所有相连的山脉都划为个人领域。
至于具体数量有多少,问他,他压根没记。
只管在2030区间模棱两可地嗯啊两声,摆出一副反正被我看到就是我的, 谁不服捏死的架势,紧接着老样子用链条锁住她, 用茂盛的树林囚住她,自个儿拎起刀, 掉头出门。
为防异能者靠近, 祁越每天雷打不动地早晚各巡一次山。
结合山体数量, 唔, 不得不说运动量挺大。
往往用不了两小时, 他再回来,活像拖着超大礼物袋的卷毛版圣诞老人, 总能一声不吭地, 稀里哗啦倒出一麻袋不知打哪儿搜罗打劫来的小玩意儿。
手机、音响、剩25电量的3、缓存各种综艺电影的笔记本电脑、老版dvd和几张破损的旧碟片
最夸张的一次, 他搬回一台巨大、全新的液晶电视, 按照说明书一步一步装订到墙上是真的填满了一整面墙。
再随机邀请暴力胁迫数名电系异能者, 要求他们想办法在一个小时内搞定线路及供电问题,否则一个都别想活着走出院子。
一台液晶电视而已有必要放这种级别的狠话吗
靠墙排排站好的异能者们闻言露出耻辱却战兢的表情。
很快,电视装好了,能用。
然而由于极度缺乏常识,祁越似乎完全没想过世界末日与破烂电视为什么接收不到信号, 也不再播节目之间的必然联系。
无论异能者们如何绞尽脑汁地解释,都不理解笔记本电脑不能连接电视,不能投屏,c必须通过b才有可能连接电视 的复杂逻辑。
他甚至没听说过b,只发现dvd不好用,看到屏幕不停卡顿,当场沉下脸,在众人惊恐的表情中,把一堆不中用的机器零件全部拆掉,通通砸烂。
关键时候全靠林秋葵出声安抚,异能者们方能抓住时机速速逃窜,免去一场血光之灾。
电视安装计划宣告失败,不死心的祁越转头弄来一台末世前小学生必备点读机;两台能读绘本、背古诗、唱儿歌、实现初级语音对话的儿童早教机;n个家用版智能机器人,抱歉仅限联网使用
综上所述,初秋的祁越,正不厌其烦地为林秋葵收集能够打发时间的玩具。即便那些玩具的结局十有八i九都是被他嫌弃地摔坏、踩碎。
也许对现代科技设备非常失望,也许认为小黑的死给她造成更大的不快,有一天,祁越反常地外出整整四个小时,夜里带回一只猫。
那猫通体雪白,皮骨绵软,以一片毫无杂色的纯白图块的形象进入林秋葵的视野。个头不满三个月的样子,瘦骨嶙峋,性格不像小黑的机灵活泼,反而娇气懒惰得很。
一进屋便理所当然地跳上桌,叼走一块烤鸡肉,接着抬起两条并不熟悉的前肢,踉踉跄跄、歪歪斜斜地冲刺扑腾扒拉床沿拼命蹬腿,而后一个使劲,大摇大摆踩过被子,绕了两圈找到最软最舒服的地方,坐下,开饭。
这惊人的适应性绝对值得所有人学习,堪称猫中楷模。
猫一天到晚赖在床边,能躺着绝不趴着,能趴着绝不站起来。它不分昼夜自顾自仰着肚皮能睡则睡,看着一副半死不活的怪样,可但凡祁越拔一根毛,故意或者纯属无意间压到一点皮肉,它能瞬间睁眼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嚎叫,次次惹得林秋葵以为它被祁越暗地里捏断尾巴。
结果几块水煮肉到嘴,它甩甩尾巴,慢悠悠地舔舔毛,显出一脸不跟愚蠢人类计较的高贵气度,原地躺下,继续睡得香甜。
恶心,晦气,找死的脏东西。
祁越每天至少要克制八次吃猫肉的。
猫挺好,但不是小黑,没过几天林秋葵让他把猫送走。
他懒得在一只不讨她欢心的猫身上浪费时间,第一天下午出门劈树枝时顺手扔在林子里,本以为这破猫必死无疑。谁能想到当天傍晚,距离扔猫不到五小时,正值晚饭点,院外忽然传来一声又一声娇弱的喵喵声,它居然自己跑回来了
烦死。
趁林秋葵没发现,祁越一把捏起灰头土脸的猫,这回走得更远,更绕,把它扔在一片陡峭的岩壁上。
第四天夜里,院外响起嘶哑猫叫。
四十分钟后,又冷又饿的猫愣是自力更生,穿过篱笆,翻过窗户,脏兮兮臭烘烘地挤进被窝。
祁越无语。
接连两次,刚满两月的猫表现出十足的毅力。生存欲强到这个地步,再赶走它多少有点不礼貌。
于是猫就这样留了下来。
林秋葵没有取名天赋,黑的叫小黑,白的叫小白。新来的猫摇身一变新小白,上任小白自然而然升级成大白。
“祁越。”
“祁白。”
萧条的秋天,实在想不到该做什么的时候,林秋葵时常漫无目的地喊“大白,老白,卷白。”
当祁越回过头,或放下手里的事,大步迈进屋,得到的答案总是一句“没事,就叫叫你。”
幼稚。
祁越扭头打饭,身后再次响起叫声“祁越,祁白,大白,老白,白白”
音色极其轻,淡,同秋夜里被弃山林的猫一样,或者比那更虚无一些。
林秋葵需要他。
她的眼睛坏了,脑袋乱了,如初生的婴儿那样迫切地需要他,离不开他。
她一边想要逃避某种东西,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一种感觉或情绪,一个几乎不可能战胜的对手或命运,反正不是怪物那么简单;一边又想让他作为唯一的纽带将她与这个世界紧紧连接。
她想要奔跑,又想停下来休息,想要远远地逃开,又想留下来爱他。
祁越越来越能察觉到这些,不是通过语言、动作,任何肢体皮肤肌肉,而是另一种羁绊。
一种更深的羁绊。
爱没法让他全然理解,但到底让他一点点看清楚她,触碰到她。
就像漫长的等待没能让他变得温良,可终究使他明白,人只要活着就很容易受到一些抽象的东西、说不好的东西的伤害。
那种伤害带来的疼痛会比子弹贯穿你的心脏、刀片搅碎你的身体更严重,更长久,并且你越是爱,它就越令你痛。
想爱就得忍痛,不爱就不怕,也不痛。
有关林秋葵,在爱与不爱之间,祁越已经做出决断,觉得她也很早做出了有关他的。
但或许她还有些其它的决定要做。
那决定跟猫有关,跟唐九渊包嘉乐叶依娜有关,也可能跟死去的人有关,跟事到如今仍旧侥幸活着的人有关。
祁越不懂,不是特别懂。
这并不妨碍他耐心地等待。
他会一直等,等她做出选择,然后不计代价地替她完成,令她实现。以前如此,现在如此。
历来如此,始终如此。
“祁白,饿了。”
林秋葵问什么时候吃饭。
祁越把碗勺放进她的手里说“吃。”
“今天吃什么”
“饭,鱼,菜,葡萄,一个不知道什么。”
“那我先吃不知道什么的什么。”
她握起勺柄,祁越夹一坨黑糊糊的东西过去。
林秋葵尝一口,破案了“原来你没吃过皮蛋”
“没有。” 祁越说“难看。”
这话代表他见过,单看着就不想吃。
“其实味道还不错,试试”
“不要。”
“试试。”
她往前倾,他无声往后撤。
“就一口。”
林秋葵不依不饶,连人带勺还往前倾。眼看半截身体悬空,好在祁越及时接住才没一头栽下地。
“动什么。”他低低地斥责一声。
没关系,装凶罢了。
林秋葵坚持抬着勺子“就吃一口,快点。”
用上没得商量的口吻,假装快要不高兴的样子。下一刻便被捏住手腕,指尖受到轻压。
果然
“难吃死了。”
祁越语气嫌恶。
“还行”
“难吃。”
“我就说还行。”
“不行,难吃,不好吃。”
祁某人特地换措辞,连续三次否定,表特否定。
林某人充耳不闻“所以说好不好吃是一回事,好不好看是另一回事,以貌取菜的确是你的不对,太肤浅了。”
“不过你应该没听过这个词。”
“肤浅,名词,学识很浅、理解不深的意思。”
她摊开手“来两颗葡萄,去一半皮的那种,谢谢,肤浅白。”
祁越。
自从长眠中醒来,林秋葵差不多在安静发呆、自说自话、活泼孩子气和突发的抑郁不安这四种状态中来回切换。祁越习以为常,递一盘剥好的葡萄过去,顺便一肘子甩飞被饭菜香味吸引过来的蠢猫。
几丝午后的微光斜斜倾进屋子。
“皮蛋,不好吃。”祁越第四次这样说。
林秋葵咬着葡萄,有点儿疑惑地偏头“什么”
不用再问也知道,她忘了。
忘记几秒钟前的对话,也忘记几秒钟前的他。
这个阶段的林秋葵好似独自陷落在一个小世界里,一个漂浮的泡泡里,祁越挤不进去,也不敢抓住,怕一用力就碎。
“你得体谅她。” 前来治病的夏冬深一再强调“不要勉强她,也不要给她太多压力。。”
是的,没错。
他本该体谅,本该隐忍,为什么总是感到不甘
不甘被排除,不甘被遗忘。
却没有任何办法能够阻止。
这样的无力将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没有人知道答案。
挨打的猫恼怒跳下床,祁越忽然倾身含住她的嘴唇,低声说“我爱你。”
光影幢幢,葡汁迸溅,林秋葵思维迟滞许久,含糊地回以一句“我也是。”
再过一会儿,阳光,葡萄,亲吻,一切记忆自她的脑海抹去。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吃过饭,不过祁越说刚吃,那就是刚刚吃过。
吃完饭,祁越照例收拾碗筷。
考虑到林秋葵的需要,这些天,他开始容忍夏冬深偶尔的到访,也接受唐九渊送来的食物。
仅限医生,仅限食物。
其他人碰面保不准还得挨打,因此懂得看脸色的唐妮妮一秒化身金牌骑手妮,每天定时定点悄悄摸摸地往院子里送饭盒,送完就跑,绝不停留。
没有其他人在,擦脸、洗澡、吹头发、打扫房屋、清理被铺、准备饭菜许多正常情况下林秋葵应做的事,习惯做的事,理所应当地转移到祁越身上。
那一堆繁琐细致的活,放在以前他只会嫌烦,顶多压着性子随意敷衍两下完事儿。如今倒出人意料地做得不错。
面对这样的祁越,林秋葵有时觉得自己错过太多,有时转念一想又觉得还好。
毕竟随着时间流逝,祁越愿意开口的次数越来越多,表达的情绪越多。除了比一年前稍稍沉寂一些,行为难测一些,以及很少再孩子气地吵闹撒娇。
除此之外的绝大多数时候,他都还是她认知中的小狗,骄傲却亲人,不安且偏执。
也许他们以后还能变回原来的样子,也许不能。
林秋葵想,也许他们都需要时间适应新的彼此。
比起祁越,其实她每天要做的事更少,却更像被长久地定格在过去。
他们所住的房屋原本作小型农家乐使用,共有三栋瓦房,一间单独厨房,外头围上篱笆作院子用。
主屋朝北,风大,屋里有炕。
林秋葵非常喜欢那张炕,鲜少下床。
因而好长一段日子,祁越最经常看到的画面便是她和猫一起,抱着被子卧在烘暖的炕上。她的视线越过半掩的门往外望。望院,望井,望渐渐零落的枝头与烂进泥土的叶。望天空,望大地,望那遥远起伏的山脉,当然也可能什么都没望。
在这里,分秒流走缓慢,生活也极其平静,她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沉思,梳理,整合头绪。
她总是尽情放空自己。
异种。
小说。
系统。
以这三个词汇为中心,诸多想法发散。
她既不深入,也不制止,她什么都不做。
她任由它们肆意地缠绕,打结,以此换取一个喘息的间隙,径自用时间、用食物、用爱缓缓疗养受过重创的神经。
慢慢地,当秋天走向尽头,林秋葵的状况终于有所好转,得以会见那位自秋季起便在山外候命多时的武装队最高指挥官。
“编号000023,原属邵京军区,桦国空军第三十六集团军,曾任第八师武装专师副师长。”
来者约一米八的身高,体格精健,站姿笔挺,张嘴一套标准模板似的自我介绍“2022年7月7日晚8点,按新纪元第一任国防部长杜衡的最终指示,凡隶属邵京军区、归属他管辖的两百零九支武装队集中新编为 「不死军团」,过去一年都驻扎于首都八十里外废城等候新任团长即您的指令。”
“在您失联期间,杜部长原定军团总副团牺牲,根据团内个人综合实力和经验排序,作为不死军团第23任临时副团长,我收到消息后以最快速度赶到青嶂山下,但因某不可抗力因素和个人能力不足无法上山,导致会面延迟至今。该行为已严重违反军团准则,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
对方口吻冷肃,用词规正,完美演绎着普通民众对武装部队的刻板印象。
武装队铁一般的纪律与意志曾让无数人望而生畏,闻风丧胆,然时至今日仍旧如此吗
不好说。
屋外黑压压的云朵堆积天空,屋里点着光线柔和的蜡烛。林秋葵抱猫坐在炕上,仰起头,朝他招招手,“走近点。”
不死军团编号000023楼京生依言向前迈两步。
林秋葵“低头。”
他不明就里,但服从指令。
模糊的面目自两米外到一米外,再缩短为半米,果然还是看不清。
林秋葵摆摆手表示可以了,楼京生直起身,随即迎来问话“你们最后一次接到指令是在2022年7月7日,那之后,杜衡去哪了”
“报告。” 他道“我无法回答。”
“不想回答还是不能”
“报告,无法回答。”
“他有没有提过重编军队的原因”
“没有。”
“目的”
“没有。”
“为什么是我”
“无法回答。”
“那就说点你能回答的好了。”
指尖拂过猫背,林秋葵话锋一转“所有人都在说你们属于我,我想知道你们怎么看待我。”
楼京生言简意赅“他们说的没错。”
“你们对我的忠诚有多少”
他毫不犹豫“武装部队永远服从命令。”
“从来没有变过”
“武装队永远服从命令。”
永远两个字读重音。
“全员”
“是。”
“你确定”
“确定。”
“如果有一天杜衡重新露面,要求你们回归他的指挥”
“他已经不具备发布新指令的条件。”
楼京生答得斩钉截铁,言下之意是杜衡出局了,除非林秋葵主动转让军权,否则没人能撼动她的地位。
你看,这就是桦国引以为傲的武装部队。末世以来全球折损率最高的一支官方军队,同时又是国内所有兵种中效率最高、战斗力最强的部队。
其落伍的行事风格与变化莫测的新世界格格不入,几乎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到他们的结局
一度成于忠诚。
也终将败于这份不懂变通的至死忠诚。
林秋葵垂下眼眸,有一下没一下捏着猫耳朵“一十万是杜衡一年前留下的数字,你们现在还剩多少人”
“截止我出发前,十八万三千两百七十七。”
在内外动乱外的大前提下,他们过去一年仅仅损失一万六千有余,伤亡率约为百分之八,的确担得上不死军团之名。
“异能者多少”
“一千三百零一名。”
“这么多人食物怎么解决”
“按照最后指令,在接到新指令前,军团内部分成200支中队,每支中队分20组小队,每组小队平均人数控制在3050区间。”
“以中队为单位,每支每天各派十组小队外出猎杀异种,余下十组负责驻守军营、改进训练项目和作战策略、利用异种尸体打造兵器。”
“我们通过贩卖晶石和冷兵器换取物资,优先保障强实力队员生存,定期淘汰实力落后者、重伤者,从而减轻负担,有效提高战斗小组生存率。”
他以最冷静的语调说出最残酷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