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百官哪个不是对他们阉人阴奉阳违,表面上捧着,背地里唾骂。
人人恨不得他去死,那人完全没有理由这么做。
然而奇怪之处不只是这里,还有
沈青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胸口不断上下浮动。
眼前的人影有些模糊,来来往往的,看起来有很多人围在附近。
他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说话。
“不行啊,伤口止不住。”
“沈大人已经失血过多了,再这么下去,命恐怕保不住了。”
“这可怎么办,万一皇上怪罪下来”
沈青身上有几处刀伤,腹部那道伤口尤其严重,流血不止。
他刚刚醒过来,意识还不是很清晰。
不过他终于想到了,比起时小将军救他性命,更奇怪的点是什么
是那双眼里的神情。
世人皆厌恶阉人,不男不女,不阴不阳。
在世人眼里,阉人就是最下贱的存在,猪狗不如,只配被人踩在脚底下奴役。也正因为如此,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就算是被皇上宠信,他们走到哪,都承受着隐藏在暗处的蔑视与厌恶的目光。
可时小将军完全没有那种神情。
救他性命,可以是因为怕他死了,被皇上责罚怪罪。
不厌恶他阉人身份,豪不介怀地搂住他这就没什么外因了吧。
一片身体上的痛楚中,沈青的意识渐渐地清醒。
他看到了军医惶恐的表情。
嘴唇动了动,用虚弱的声音说道“这是什么表情,本官还以为你们在哭丧呢。”
“这时候还知道嘲讽人,看来是问题不大。”时浅渡笑了一声,凑过去看了看血肉模糊的伤口,“你们不行就我来吧,快去给我准备针线、烈酒和蜡烛。”
这时候还没有缝合技术,军医不懂“时小将军,你要针线是”
时浅渡白他一眼“还不快去真等着给你们沈大人哭丧吗”顿了顿,她又道,“有麻醉散的话也给我带过来。”
跟着军医一道而来的药童表情尴尬,怯生生道“回将军的话,麻醉散用用完了。”
时浅渡沉默片刻,还是不正经“也行,那就让你们沈大人自己忍着吧。”
沈青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眯着眼睛,盯着时浅渡“你要做什么”
“将军,您要的东西到了。”赵梓天小跑着来到房间里。
时浅渡上手就开始给针线消毒,说得异常轻松,跟讨论今天吃什么似的“当然是帮你把伤口缝起来了。”
“这”军医当场傻眼,满脸惶恐,“小将军,这万万使不得啊从未听说过这种方法给人治病的,毕竟人也不是衣裳物件,这怎么能行你不是大夫,可不能想一出是一出啊”
这万一把人给治死了,时小将军军功无数,再怎么也不会死。
可他不一样啊
真要是把这位大宦官给治死了,别说是他,他全家都得掉脑袋
沈青本人的脸色也不太好。
就如同军医所说的,他不是衣裳物件,怎么能用缝的
“时小将军,你”
“我费那么大劲救你,自然就不会在这里害了你。”时浅渡打断了他的话,站在床边垂眸看着他,忽而唇角一弯,“你得信我。”
“”
沈青望着这张带笑的脸,一向能句句把人噎死的他,忽然哽了两秒。
说的也是,要想害他,何必大费周章地救他呢。
就信这个毛头小子一回吧。
他缓缓地闭上双眼,默认了时浅渡的话。
“沈大人不用担心,两千多年前,非洲的古国埃及,就已经有了关于用针线缝合的记载”
时浅渡一边说着话,吸引着别人的注意力,一边利索地动手,银针刺破了沈青腹部伤口旁边的皮肤。
沈青搭在床上的手指瞬间缩紧,死死地抓住了床褥,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薄唇紧抿着,还沾着血渍泥渍的白净面容上全是汗。
毫无麻醉地被一下下穿透皮肤缝针,其中的疼痛可想而知。
他虽是脸色苍白、满头冷汗,却从头到尾没有痛呼出一声来。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轻嗤一声“给伤口缝合的记载,闻所未闻什么两千多年,什么埃及古国净是胡诌。”
“这可不是胡诌。”
时浅渡常年用刀砍人,手稳的很,面对伤口也不会紧张,缝合的速度飞快。
她下手快很准,尽量不让沈青有太多负面的感受。
七厘米长的伤口,很快就缝合到了最后,她一边说着古埃及的缝合记载,一边缓缓地抽出最后一针,将伤口稳妥地拉线缝好。
沈青感受到她结尾的动作,知道这是结束了,松了一大口气,胸膛起起伏伏。
额头上的汗水已经把鬓角两侧的头发都湿透了。
“没想到,时小将军所说的方法竟然真的能行”军医在旁边细细地看着,见到伤口被缝上之后,果然出血有大幅减少,啧啧称奇,“看来将军在医治伤口这方面,也很有天赋不知道将军所说的埃及古国的记载,是在哪里看到的老朽可以向将军借用学习,以增长技艺么”
能记载着这种大胆方法的古书,想来能学习到很多新的知识。
他身为医者,对于医术的精进和探究,还是有追求的。
时浅渡拿着温湿的毛巾,将沈青腹部的污血擦掉,又将药粉撒上。
她的动作一直丝滑无比,非常镇定,从来没有半点慌乱。
“不过呢,沈大人说得对,那确实不是给伤口缝合的记载。”她说着,脸上的表情不太正经,笑眯眯地看着沈青道,“这个缝合的记载,是用来把人剖开,掏出内脏,放进干草和药剂,再把人缝起来,制作干尸用的。”
“”
沈青的脸都青了。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时浅渡,那表情凉凉的,好像把“你死了”写在脸上。
房间中的各位,不管是军医还是药童,又或者是时浅渡的副将赵梓天,几个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大气都不敢喘,气氛逐渐变得诡异。
这这这这这
用制作干尸的方法给这位只手遮天的权宦缝合伤口也就算了,还说出来是要干个什么
时小将军可真是敢说,这也太不要命了
沈青缓了两秒,脸色恢复了些许,双眼微眯,薄薄的唇勾勒出一个温和好看的弧度。
他的声音低柔好听,语调缓慢而凉薄,阴阳怪气的“时小将军真是博闻多识,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古书里面还记载着一种把人活剥了的方法”
“噢,沈大人还能想起的这种记载,说明脑子和精神都没什么问题,这我就放心了。”
时浅渡听出了他的威胁之意,不过她没在意,继续笑眯眯地看着沈青。
她直起身子,扫了眼不敢说话的众人“伤口缝合只有我懂,后面的护理你们也不知道怎么弄,在这儿没什么帮助,就别在房间里凑热闹了,伤患需要静养。”
军医正愁没借口溜走呢,顺着台阶就往下滚。
他行了个礼“好的时将军,那我们先撤下了。”
他转脸就拽着自己的药童离开了。
就这种一不小心就能弄得掉了脑袋的地方,他们还是能滚多远滚多远吧。
赵梓天有点不放心,不过他在这也没什么能帮上忙的,犹豫了片刻,还是冲时浅渡抱拳行礼“将军,那我就先下去了,您有事随时叫我。”
不一会儿,房间里的人就都离开了。
只剩下一躺一立两个人。
沈青此时很虚弱,眉头稍微敛起一点儿,开口时一如既往的拿腔拿调“血腥气太重,就劳烦时小将军给本官把窗打开吧。”
时浅渡直接否决“不行,外面空气很脏,开了窗更容易伤口感染。”
沈青
敢这么跟他说话,这么明明白白拒绝他的,还是第一个。
时浅渡把手巾在温水里涮了两遍,拧干来到沈青身边,打算把他身上脏兮兮的血渍和泥渍都擦干净,不然很多细菌,也容易感染。
再说,这些脏乎乎的黏在身上,肯定也不舒服。
还没等她手里的手巾落下,沈青就开口制止道“慢着,不用你擦。”
他厌恶别人碰他的身体。
以前也受过不少伤,一般都是自己随便处理一下,最多是让手底下靠谱的内宦帮忙,除此之外,无论是医女还是太医,他从不叫人碰他。
“好心帮沈大人,沈大人怎么还不乐意了。”时浅渡挑起眉头,“那大人可要想好了,跟随过来照顾大人的内侍都已经死了,大人行动不便至少两三天,就只能这么脏着了。”
“”
沈青喜欢干净,或者说,凡是有点儿权势的宦官,都喜欢干净。
无权无势时,洗不了澡擦不了身更换不了衣裳,身上经常带着股怪味,等有权势了,就非要时时刻刻都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的,还得撒上点儿香粉保持干爽和清香,这才算行。
他手握权势十好几年,早就受不了那种脏兮兮的感受了。
刚才想开窗透气,也是因为不喜欢奇奇怪怪的味道。
反正他只伤到了上身就让时浅渡擦也无妨。
他扯扯唇角“时小将军威名赫赫,要是不介意为我一介阉人屈尊擦身,那本官有什么可不乐意的”
“帮个快死的人擦擦脏污罢了,有什么屈尊不屈尊的。”
时浅渡用温手巾轻轻擦在沈青身上的污渍上,动作有刻意放轻,免得扯动伤口。
“”
沈青总觉得自己被人阴阳怪气了。
这时小将军的话,他怎么就这么不爱听呢。
都不知道到底是嘲讽他还是对他好。
即便已经上了止疼的腰,身上的伤口还是火燎燎的疼。
他本来想继续开口回敬过去,不过视线略过时浅渡低垂的眼眸,看到这人平静中还有点儿柔和的表情,突然不是那么想说话了。
大概是疼的吧。
疼得他懒得开口。
手巾一点点地擦过沈青的胸膛。
他因为雄性激素过少的缘故,身上没多少肌肉,不过不胖不瘦的,身材倒是匀称。皮肤保养的还不错,白皙紧致有弹性,一看就是个有权有势的富人。
身上微微湿润的触感,加上时浅渡淡淡的目光,越发让沈青觉得不自在。
他莫名有些烦躁,眉头敛起“时小将军,擦个身不用那么长时间的吧”
“这不是还得避开伤口么。”
时浅渡坐着,翘起了二郎腿,把手巾涮了一下,又去擦沈青的脸。
他脸上沾着血和泥,刚才的冷汗把鬓角边的黑发弄得有些打缕。
蹭掉那些脏污,很快就把面容原原本本地露了出来。
沈青年纪也不小了,三十多岁,平时总是笑脸相迎,尽管吃得好用得好,细看的话,眼角已经留下了一条浅浅的细纹。
不过他生的好看,眼睛看起来很柔和,鼻梁挺直,薄唇上总是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尤其是一笑起来时,跟他口中刻薄的话相反,这张脸温温和和的,总是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只可惜,那对薄唇此时失了血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若是红红润润的,想必能给这张柔和而温润的的脸上,增添一抹艳色。
发现面前的小青年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脸上,沈青弯弯唇角,笑意扩大。
他中性的声音很柔和,却能叫听者感到毛骨悚然“本官的脸有那么好看么”
时浅渡回过神,笑道“好看啊,怎么,从前没有人这么说过吗”
这个沈青,动不动就喜欢笑眯眯地威胁人。
可惜啊,威胁错了人,她才不会怕这种威胁呢,反而觉得,还挺有意思。
沈青大概是没料到她会回答地这么干脆,笑容微滞,抬起疲倦的手臂,把时浅渡拿着手巾的手扒拉到一边。
他脸上的笑意收敛起来一些,语气淡淡的,掺杂着些讽意“时小将军今天屈尊为一个阉人擦身,还盯着一个阉人的脸瞧,要是这种事情传到了京城去恐怕要让很多很多世家小姐们伤心欲绝了吧。”
“她们伤不伤心,关我什么事。”
时浅渡耸耸肩,随意一扔,就把脏掉的手巾精准地丢进盛水的木盆里。
她笑“我不是说了么,不过是帮个快死的人擦擦脏污罢了。”
“”
“”
两个笑意盈盈的人对视了片刻。
沈青有些恼火,他好多年没有过这种感受了。
这十好几年里,敢当面跟他这么说话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这位时小将军真是年轻气盛,又在北疆呆久了,不知京城的形势情况吧。
他可以看在时浅渡救了他一命的份上,不刻意打击报复什么,可等到这次战争结束,时浅渡调回到京城,他高低要让这位跟他叫板的小青年看清楚,京城里到底是谁说话管用。
正当他想凉凉地说句什么话,这人又动作轻柔地帮他把渗血的伤口处理了一下。
时浅渡动作迅速灵巧地给他换了药粉和绷带“怎么又渗血了,看来你腹部这个伤口还挺严重,要静养好一阵了。”
微凉的指肚触碰在没有赘肉的腰腹间,沈青缩了缩小腹,有些不自在。
他还是不喜欢别人碰他。
不过看在时浅渡是给他处理伤口的份上,就不说什么了吧。
“疼吗”
药粉的效果不是特别好,血总是顺着伤口往外一点点地渗透。
时浅渡作为怕疼星人,总是觉得很疼。
“这点疼痛,能算得上什么。”
沈青回想到自己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太监时,受过的无数板子和鞭打,次次都打的皮开肉绽,那多疼啊,还没有什么药用,还不是都撑过来了。
不仅没死成,他还一步一步地,爬上了今天的位置。
他什么疼没受过啊,腹部这一刀,虽然险些因为失血过多要了他的命,但如今既然救回来了,他就绝不会止步于此。
“噢,说的也是。”时浅渡帮他把绷带包扎好,语调轻佻随意,“你还是个小豆丁的时候,就能熬过来那么重的伤口,想来是个能忍的,这刀伤对你来说,确实也不算特别难熬了。”
“”
沈青的额角抽了抽,脸色有些阴沉。
他当然知道“那么重的伤口”指的究竟是什么。
一个人人称道的年轻将军,一个健全强壮的男人,跟他轻佻地说出这种话,让他那一瞬间感到万分羞辱,好像扒开了他陈年的伤口往上啐唾沫。
他这个人,虽然说不算是好人,但对于那些帮过他的人,还是很乐意借着自己的权势给对方点甜头吃的。
而时浅渡,是第一个救了他的命,还让他恨不得拿刀把人弄死的混蛋。
不对,不能把人给弄死。
还是拿刀赏他一个“那么重的伤口”比较有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