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她玩玩好好地回来,张妈却不见了,惊讶可想而知。
“焦叔,张妈在回来的路上不小心落水去世了,尸体被船长叫人给拖到装货物的船舱里了,我正想找人处理这件事呢,还好你来了。”
时浅渡面不改色,说到最后的时候,声音压低,语速变缓。
她轻声笑道“你去看看她吧。”
一句没什么毛病的话,落到焦叔耳朵里,激起他两胳膊的鸡皮疙瘩。
怎么就有一种,大小姐要去送他见张妈的感觉呢
焦叔搓了搓胳膊,一阵恶寒。
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点头道“好,我先去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夫人怎么处理这事比较好。大小姐,请你在这儿等我一阵。”
附近有公共电话亭。
他拿起话筒,忙不迭地往家里打电话。
铃声响了几下之后,终于被人接到。
对面的声音正是夫人。
他用手捂着嘴巴,压低声音说道“夫人,大事不好了,回来的是是大小姐啊张妈出事落水了,您看这可怎么办才好”
“什么”
话筒中传来的尖锐的惊讶声。
对方又很快平静下来。
“不行,我不能自乱阵脚,她不可能有证据指认什么,就算是告到老爷面前,也不过是她胡言乱语,老爷不可能会相信她的。”她缓声吩咐道,“你照常把她接回家里,我会让老爷做出决定,让她改天就搬到永安路的房子里去”
“是是是,那我就正常把她带回去了,夫人。可张妈那边”
时浅渡大老远地就感觉到有沉重的脚步往她这边跑来。
她坐在行李箱上,手中撑着拐杖,身量清瘦。
因为常年生病,看起来有些孱弱。
不过,孱弱的身体掩盖不掉她那一身好气势,往往唇角一勾,就露出几分让人难以忽视的张扬。
焦叔语气客气“大小姐,请你随我来吧,我开车带您回去。”
说着,还伸出手,打算抚时浅渡一把。
时浅渡感受到气流涌动,抬手避开了搀扶。
她道“我自己来就可以,又不是刚看不见一天两天。”
“是。”
焦叔觉得有些尴尬。
时浅渡坐着这个时代中最豪华的车子,从码头离开,往城中心驶去。
车子开出大概十几分钟之后,突然一个刹闸,停在原地。
“唉,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焦叔叹了一声,“大小姐,你稍微等一下。”
他快速打开车门,下车就迎上了笑脸,点头哈腰地给人赔不是“对不起,今天接我家一年未归的大小姐回家,着急了些,就忘了这些大事,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对不起了。”
抬眼看去,只见对面转角处,正是一辆押解行刑的囚车。
因为车上的人太过有名,这场行刑轰动整个上海,道路两侧已经挤满了老百姓。
所有人都过来凑合闹,看着在上海红极一时名旦“上路”
白逾明穿着他被捕时的那身服装,衣裳早已经因为抽打而变得破破烂烂,染了大片的血迹。他被死死地绑住双臂,从前顺滑的发丝凌乱,不上妆时永远干净明媚的面容沾上污渍,下巴长出些许胡茬,眼下发青,眼神略显空洞,一副颓然的模样。
跟曾经在台上惊艳四座时大相径庭,有人甚至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行刑车因为险些跟时浅渡的车子碰到一起而停下。
他轻晃了晃,恍然回神。
被绑在身后的手指突然握紧。
“请您救我日后我必肝脑涂地”
白逾明突然出声,声音沙哑无比,道路两旁立刻传来一阵唏嘘声。
他脸色微变,但为了抓住最后一根有可能的稻草,他豁出去了一般猛然从车上挣脱旁人,猝不及防地跳了下来,连续数日被虐打,最后屈打成招、签字画押,从来没有饱饭,他身上力气不大,落地时崴了下脚,还扯开了身上刚止血没多久的伤口。
可他顾不得疼,一瘸一拐地以自己最快的速度狂奔到对面那辆车前。
“我真的是被冤枉的”
他的声音嘶哑,隐约含着破釜沉舟的绝望之感。
同时,饱含着对生的渴望。
白逾明也算是半只脚踏入上流社会的人,知道能坐这种车的,非富即贵。
向一位权贵求助,说不定能带来一丝丝转机。
他想活着,他不甘心。
只有活着才能问一句为什么,只有活着
才能有机会为自己洗清冤屈。
刚刚被捕入狱时,他傲骨,他清高,他怎么都不肯承认是自己下了毒。
他总对这世道抱有一丝期望,觉得总归会有人把事实查清楚,还给他一个公道,也觉得同是国人,一定会有人愿意向同胞伸出援手。
后来啊
他被打折了傲骨,弯下了腰。
忍不住生不如死的虐待,终是屈打成招,但求一死。
跟那种毫无人性的虐待相比,儿时练功的苦,都显得什么都不是了。
在纸上按下手印的时候,他看到对面巡捕满意的笑脸,他听到巡捕说从前力捧他、痴迷他的戏的显贵们,在出事后第一时间与他划清界限,笑骂他是个给脸不要脸的臭戏子。
直到那时,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世道,已经黑透了。
他不过就是一个戏子啊,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为一个戏子而得罪了洋人,甚至刚好相反,他们会辱骂他、给他定罪,以此来讨好洋人。
如果可以,他想要抓住任何一丝机会,去苟求活命的机会。
没人替他说公道,没人替他争一条命
那他自己争,他自己求。
不过是弯腰求人罢了。
只要留得性命,日后能为自己争出一条血路
跪人又如何
从前不肯依附贵人,不屑放下身段,终究是他太幼稚了。
活了近十年,却还那么幼稚,会有今天,或许是他活该吧。
可他如今终于放下自己的一切坚持和傲骨,抱着极大的期待冲到对方车前求人时,却失望地发现,车里坐着的,是个年轻的女孩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后座上,身量羸弱纤瘦,双眼上蒙着纱布。
对于车外面发生的事,她或许都听见也都知道,但没有半点兴趣,甚至头都没有抬一下。
她看不见。
“求您”
白逾明张了张口,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眼底的失落显而易见。
身后几个巡捕紧跟着上前,把待处决的犯人不由分说地押了回去。
“老实点儿”
“现在没有人能救你了”
时浅渡敛敛眉头。
这个身体确实不太方便。
她自身拥有的攻击力肯定是不会变弱,但身体素质对她的灵敏度之类的有不小影响。
比如身体是个瘸子,她再怎么强也不能正常走路。
现在身体弱,眼睛又看不见,如果是她自己倒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但若是想随时的兼顾到白逾明,保护他的人身安全,可能不能做到百分之百的稳妥。
不能冒然行事,把人带走了事。
她应该找个有权力的人互惠互利,用正当的方式把白逾明释放。
他们的车很快就离开行刑车的路线,步入正轨。
时浅渡问“谁在巡捕房说话比较管用”
焦叔答“小姐离开近一年,有所不知,现在是郑舒然郑探长上任了。”
“郑探长还有呢”
“噢,郑探长是万龙会会长谢眀啸的学生,也是他的臂膀之一,应是会听谢眀啸的话。再然后巡捕房隶属于公董局,公董局的董事们,自然也有话语权,说起来,谢眀啸的女婿就是公董局的一位董事,不然也很难把自己的学生送进巡捕房,还一路升为探长啊。”
焦叔回答问题倒是认真,一问就答了不少。
答完,顿了半晌,他才小心地问了一句“大小姐,你这是”
不会是真因为那个戏子的一句话,就想要帮忙救人吧
那个白逾明,可是差点害死了洋大人啊,谁敢救
“没什么,随便问问罢了。”
时浅渡打开系统,搜索了一下谢眀啸的简介,语音播放。
谢眀啸是响当当的大人物,简介比较丰富,可以了解到他虽是做派,但为人相对正直、比较讲义气,对于鸦片尤其痛恨,也因此被很多烟草行当的人仇视,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她想,这样的人应该有很想杀的人吧
一不做二不休,她凭借对系统面板的记忆调出了地图,在上面搜索谢眀啸。
由于他有头有脸,很快就搜到了大概位置。
在华茂大酒楼。
时浅渡手握拐杖,敲了敲车门“我不想回家,你把我放在这附近的华茂酒楼就行,给我点一桌菜就离开,过一个小时再来接我。”
“这”
焦叔有所犹豫,他做不了主啊。
他说到“大小姐,这些事不是我一个下人能说了算的,家中小姐们的事都要经过夫人的首肯才行,我打个电话问问夫人,您体谅体谅”
“噢,那你打去吧。”
时浅渡耸耸肩,随他去了。
反正她的继母杜金兰应该会同意的,不然怎么在时嘉荣面前说她几句不好,把她赶出大宅不让她住家里,跟她的儿子女儿们抢财产啊。
十分钟之后,时浅渡正式坐在了一个装修典雅的单间中。
点的饭菜还在制备,她执拐来到了另外一个房间。
房间外有人守着。
可能是时浅渡双眼缠着纱布,显然是个盲人,两人一开始没当回事。
直到她径直地往门口走来,才抬起胳膊,挡在了她身前。
一身黑的男人冷冰冰开口提醒“小姐,你走错房间了。”
时浅渡抬高声音,让房间里面能听见。
“没走错,我来见谢眀啸。”
“你是哪儿来的黄毛丫头,会长的名字岂是你随便能叫的”男人拧起眉头,面露不悦道,“再不离开,我只能用我的办法请你走了。”
“你的办法”
时浅渡双手拄拐,微微低着头,纱布遮住脸,看不清神色。
只能瞧见她薄薄的唇往上翘了翘。
“巧了,我也有我的办法”她歪歪头,“你要试试么”
男人像是遭到了挑衅,脸色一变。
他就要动手,房间中传来一个声音“是时家的孩子么,让她进来吧。”
时浅渡顿住正要发力的手,攥了攥拐杖,径直往前进了门。
房间里有两个人,一个是谢眀啸,另外那个
她不确定是谁,便直言道“我想同谢会长单独谈谈。”
“嘁,要不是我从窗户看见你从时家的车上下来,告诉师父外面的是时家人,师父能让你进来么你恐怕早就叫人给丢出去啦”另外那人声音略显轻佻,不太正经,也有些不屑,“现在反倒要把我赶走,时小姐过河拆桥还真是有一套啊。”
师父
这人就是郑舒然啊。
时浅渡了然,便没再把人往外赶。
她直奔主题开始说正事“既然是郑探长,那我就有话直说了,我想请谢会长帮帮忙,运作一番,释放白逾明。”
“嗤,哈哈哈,时小姐,你认得白逾明还是他救过你的命啊。”
谢眀啸还没说话,郑舒然就吊郎当地开口了。
他双臂撑在桌子上,拧起眉头盯着时浅渡“听说时家大小姐远赴欧洲治疗眼疾,不过也就是不到一年没在国内,怎么连一点儿形式都搞不明白了”
时浅渡没搭理他,继续往下说“谢会长,我自然不是白白请你帮忙,而是我们互惠互利,至于互利的内容肯定不会让你失望。”
这回郑舒然没有说话,而是往后一靠,翘起二郎腿,双臂抱胸,饶有兴趣地望着时浅渡。
啧啧啧,他倒要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病弱小姑娘到底能说出个什么条件来。
“先不说你家的生意你能否做主,就是能全权做主”
谢眀啸说到一半,自顾自地慢慢吃了两口饭菜,细嚼慢咽的。
他拿手帕擦擦嘴角,又道“你家的生意,我也没有兴趣。”
“谢会长,你有想杀的人吗”
时浅渡语调淡淡,平静得好像她根本没在说“杀人”这件事。
语出惊人。
两个经历不少风风雨雨的男人,怎么也没想到,这位从出生开始身体就不太好的时家小姑娘会直接把“杀人”说得跟“今天吃什么”一样平淡。
平淡到让人觉得有点诡异。
郑舒然放下了二郎腿“时小姐,杀人可不是说说这么简单的。”
“谢会长,你随意列出几人,我帮你无偿杀死其中一个,那位中毒的洋人也是一样,由他列出名单,我去行动。”时浅渡说得比较认真,让人不得不正视她所说的话,“一命换一命,怎么样对于白逾明,他们本质上没有竞争和仇恨冲突,不过是像大象碾死一只蚂蚁,大象对不对一只蚂蚁动手,都没有区别,而有些人就不一样了不是么”
白逾明这事,蹊跷很多,如果有人肯帮忙的话,不是不能解决。
但就是他从来不乐意攀权附贵,有时还会因为对戏的执着得罪人,加上师兄在背后推波助澜,更是没有人愿意掺和到这种乱七八糟的事里。
谢眀啸目光严肃了些“你是认真的”
时浅渡歪歪头,笑意扩大。
“不然呢”
白逾明在行刑途中,被人拉回了巡捕房关押。
一关就是天时间。
没有人跟他说明情况,他只能忐忑地猜测猜想,是不是哪位贵人终于发现了蹊跷,证明了他的清白,现在正在按照程序一步步走流程,很快就能将他释放了
还是有谁替他求了情,得到了什么赦免
总之,经过这么一出,怎么也不可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清高、傲骨、自尊全都被打破。
他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清白
哪里有什么以死明志。
人们只会说他是畏罪自戕或者是罪有应得。
只有活着,才是根本啊。
他在狱中思考很多,把身边有机会陷害他的人细细地琢磨了一圈。
当一个人有所怀疑时,总觉得谁都很可疑。
要说最容易接近他和那洋人,最容易从中作梗的,无疑是他的师兄王春。师兄几乎掌管戏班子里的所有事,大小事宜都要经师兄的手、让师兄查看。
可是,师兄是跟他一条裤衩长大的,处处都护着他,有什么麻烦也都是师兄解决。
没有师兄,就没有他的今天。
总归不太可能是师兄这样往死里陷害他。
如果还有机会活着从狱里出去
就算是再难,也要努力查查这件事,还他自己一个清白。
“白逾明,有人来接你了,跟我来吧。”
一个巡捕打开牢房门上的锁,冲他招了招手。
白逾明起身,跟着巡捕离开。
屈打成招时在身上留下的伤口并没有得到妥善的处理,只是简单地止血处理,现在每每走上一步,都会牵扯到伤口,疼的厉害。
好在此时已经是秋天,不会热到闷得伤口腐化流脓。
他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谁,对方又是为什么救他。
未来会面临什么,都是不定数。
他沉默地走出牢房,远远地,逆光看到了一个纤瘦的背影。
那人听见脚步声,缓缓地转过身。
她双眼蒙着几层纱布,只露出鼻子和嘴唇,面容平静。
扭头面向他时,薄薄的唇弯成一个漂亮的弧度。
“你来了。”
白逾明微微怔住。
是那时车里坐着的小姑娘。
她真的来救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