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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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逾明是真有点生气了。
可惜他每每看到时浅渡那张脸, 心中的气就能消了大半,溢出满满的欣喜来。
他不喜欢自己这样。
他想,人总不能一点儿原则、一点儿骨气都没有吧
偶尔还是要跟时小姐表达一下自己的态度的。
所以, 唯一不会“消气”的方法就是, 不去看时浅渡的脸。
于是,他真就一整天没有跟时浅渡对视。
就连晚上,也是睡在了客房里。
他以为, 以时小姐的性子,晚上总会跑过来找他、逗逗他之类的。
没想到直到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没能等到人。
第二天一大早, 自己冷冷清清地醒来时,竟然觉得很不习惯, 有些失落。
白逾明一向喜欢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便想, 应是时小姐想给他一些个人空间,见他生气就让他多冷静冷静、不过来吵他吧。
他换好一身整齐的衣裳,先在房间里读了会儿书,看外面天亮了, 就下楼去了。
正是换季的时候, 家里的被子都要换成最厚实的过冬。
小玉把棉被拿出来晒晾,厨娘李婶在一边帮忙。
两人晾了好几床被子之后, 李婶突然道“诶怎么还多了一床被子”
“噢,白先生这两天不是住在客房么小姐怕他冻着,就把客房的也拿出来晾了一晾。”
“小白还在闹别扭呢”李婶年纪不小了,乐呵呵道,“不知道小姐是怎么惹到他了,小白昨天一整天都没跟小姐说话, 好像还有点躲着小姐似的,我看前天还挺好的呢。”
小玉摆摆手“没事没事,白先生人那么好,就是偶尔性子执拗些罢了,现在可能有点避着时小姐,但过两天自然就好了。”
白逾明本想出门,听见外面两人的聊天声时,顿住脚步停了一小会儿。
看来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在躲着时小姐了。
时小姐本人肯定也能感觉出来。
他倒不是特别生气,生气到真的闹别扭的地步。
就是吧有点气、有点失落、再有就是铺天盖地的害臊了。
自己心里过不去那道坎。
总是觉得,那些丢人的样子都被时小姐看去了,他没脸见人。
所以,就装作生气,装作故意冷战吧。
还可以趁着这个机会,一个人偷偷去做些别的事情。
在花园里的聊天声过去之后,白逾明迈出门槛,说道“小玉,李婶,我今天出去一趟,你们就不用准备我的午饭了。”
小玉眨眨眼睛“啊白先生,你要去哪啊,早饭也不吃了吗需不需要我叫个黄包车小姐不跟你一起呀”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你们忙吧。”
白逾明思忖两秒,又补充“我出去这件事,不用告诉时小姐了。”
“哦,好。”
小玉望向白逾明的背影。
心说,神神秘秘的。
不过,她倒不会担心白逾明做什么对不起自家小姐的事。
毕竟啊,像白逾明这样坦荡耿直的人,是人堆里打着灯笼都不多见了。
白逾明一路上没少回头看,就怕碰上跟时浅渡熟悉的人,让人知道了自己的行踪。
他偷摸摸地去了离家里最近的寺庙去求个姻缘。
过去那么多年,他不能说不信这些,但也不能说相信。
总之,从未求过神明,最多在心里默念两句“祖师爷保佑”。
这次站在香客来来往往的佛殿中,抬头仰望着早就需要修葺、却在战争中被无限搁置的佛像,心头浮出了虔诚的期待。
人来人往,没有人认识他。
也没有人知道,他会在心中许下什么样的愿望。
他站了许久,在前面的人离开后,迈步上前。
双臂高高扬起,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弧,最终合十在胸前。
接着双膝跪倒在蒲垫之上,双手按在膝盖斜前方,弯腰磕头,手心上翻。
他以最虔诚的心许愿。
希望时小姐能一直喜欢他。
希望以后不要再碰到王春这样的人。
希望以后时小姐不要跟门当户对的男人结婚。
希望师兄弟们往后顺利。
希望时小姐不会很快就腻了。
希望师父和师兄弟们不会怪罪他的做法。
希望时小姐不会有一天为他们之间的事后悔。
希望他的嗓子不会再出事,能好好地唱一辈子戏。
希望能一直一直一直
与时小姐在一起。
希望得太多了,是不是就不灵了
好像是有些太贪心了。
如果只能许一个愿望的话
还是希望,时小姐能身体康健,一生顺遂。
一想到时小姐啊,他心口就好似水壶烧开了热水,咕噜咕噜的冒气热乎乎的泡泡,烫得他心脏悸动不已,全身都要蜷缩起来了。
不知不觉间,漂亮的丹凤眼中浮出薄薄的水雾。
白逾明闭上双眼,把这套动作缓慢而投入地重复了三次。
他起身,又望了佛像半晌,转身离开。
前脚刚出寺院,后脚就被人给堵住了。
“师兄,你果然在这儿”
小师弟带着师兄弟们来找白逾明。
“我们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委了,师兄,你回来吧”
“是啊是啊,探长已经跟我们把事情说清楚了原委,从前是我们误会你了,对不起师兄。”
一张张熟悉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打得白逾明措手不及。
一声“对不起”,叫他心里柔软了些许,把一些不愉快抛到脑后。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以前咱们常去的那家馄饨摊老板跟我说,一大早碰见你了。”
小师弟略显尴尬地搔了搔脑袋。
上回见面,剑拔弩张,他是做了不少心理准备才过来见师兄的。
“师兄,之前确实是我误会你了,我们也没想到大师兄会做那样的事,你心里不好受,我们心里也很不好受啊”说到这儿,他嗓音哽了哽,“现在大师兄离开了,班子群龙无首,也没个人掌事,也就只有你的功夫才能服众了,我们也都很舍不得你。”
戏班子里大部分人都过来了,有自愿来的,也有被不情不愿地拉扯过来的。
听见小师弟这么说,有人在人群里“嘁”了一声“大师兄已经去世,还不是任凭一方说了算到底是怎么回事,除了当事人,谁也不清楚,现在大师兄尸骨未寒,你们还这样都忘了大师兄以前的好了不记得大师兄为咱们班子做过多少事了”
有个姑娘推了这人的肩膀一把,低声斥责“你说什么呢巡捕房都已经拿出证据了,白师兄受了那么多苦,还听见你这么说,心里得多不好受”
“就是啊,有证据的,虽然我们也不敢相信,唉,我们也都很难受啊”
另外一人又别有深意地说道“巡捕房那种地方,还不是官官相护别忘了有人可是傍上了时家的大小姐,那时家小姐跟万龙会会长也是关系匪浅吧大师兄无依无靠,就是真有冤屈,现在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不想在人后说些落井下石的话,你们大师兄有没有冤屈我就不说了。”白逾明早就料到会有人这样攻击他们,轻扯了扯嘴角,“但你若再冤枉时小姐,说出这种混账话,我跟你没完”
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得旁人立刻上去劝架。
“别别别,别生气,师兄,他这是还没想明白呢,你别生气”
“阿庆,你少说两句”
“大师兄去了,我们都不好受,但也不能因此就怪到白师兄头上啊”
阿庆似是没听见其他人的话,眯起双眼,阴阳怪气地开口“听说时小姐还是要嫁给姜司令当小来着吧你自己一个人来寺庙,难不成这么快就被嫌弃了”
“你”
白逾明眉头一蹙,牙关紧咬。
这是寒碜他呢
不仅仅寒碜了他,还侮辱了时小姐。
“我要嫁给谁当小我怎么不知道这事啊。”
时浅渡的声音横插进来,众人在惊讶中转头,迎面就撞进了那双带着懒洋洋笑意的凤眸。
漆黑的眼珠,定定地笑望向他们,如同能把人吸进去的深渊。
森然之感席卷而来。
本来吵架弄得脸红脖子粗的,这么一瞬,汗毛耸立,背后阴凉。
说不好是瞬间还是几秒钟,只觉得恍然间,刚刚还在十米开外的人,就已经站在了他们眼前。
那位在所有人印象里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纤瘦大小姐,抬手就掐住了阿庆的脖颈,硬生生把人双脚离地地举了起来
“啊你你放开”
阿庆拳打脚踢,用尽全力也没法挣脱脖颈上的桎梏。
旁人早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钉在原地,直到他眼睛微凸,时浅渡才猛地一甩手,将人狠狠地丢到地上,冷眼看他像濒死的鱼一样翻腾着大喘气。
“我家白老板心善,一直跟我说王春虽然害了他,却从未伤害过你们。”她缓缓扫过在场的众人,“他怕你们陷入两难的选择,这才从来不肯告诉你们真相,所有事都自己扛下来了,我尊重他的选择,但不代表我认同他这种傻乎乎的善良。”
先前的声音语调还算温和,说到这里时,徒然凉了不少。
“他只想清清静静地重新开始,如果你们没完没了地纠缠甚至是侮辱撒泼我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她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了两步。
众人被吓得直后退。
人是直觉灵敏的动物,煞气迎面而来,又怎么会感觉不到。
“时、时小姐,我们没有怪师兄的意思,我们”
没说完的话在时浅渡的瞪视下憋了回去。
时浅渡挽住白逾明的胳膊“我们走吧。”
见二人背过了身,有个不服气的才敢小声斥道“你们怂什么大不了我跟他们拼了我就不信,一个破烂货还能在这儿无法无天,买通巡捕房污蔑大师兄这样好的人了”
时浅渡略顿了脚步,但没回头“你说什么”
那人猛地窒了口气“你你你我说人在做,天在看,你会遭老天爷报应的”
“是吗只有没有能力的人,才会期待老天的报应。”
老天爷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
要想报仇,只能靠自己。
就像白逾明原本的走向一样,自己吃了万般苦头,苟活下来,从一个天真耿直的人蜕变成复仇者,用十年时间步步为营,为自己报仇。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自古一理。”时浅渡微微回头,“老天爷从来不会帮谁,不然你们说说,我家白老板心性善良,赚的所有银钱都留给了你们花,为什么反倒在遭受迫害之后,还要被你们当中某些狼心狗肺的人反咬一口”
这话把几个闹事的说得哑口无言。
“你们”
小师弟拽了拽那人衣袖,小声道“别说了,没脸再说了。”
他叹了口气,没再上前说些什么。
既然师兄不愿回来,那便随师兄去吧,只希望师兄真能得到他想要的生活。
白逾明跟在时浅渡身旁,半天没说话。
他心里有些乱,但也有些安慰。
先前他彻底离开戏班子,是个正确的选择,不然必定是要鸡犬不宁,即便回去几日,最后也注定是分崩离析。
现在值得他在意的,只有时小姐。
走到热闹的街区,他才低声道“又叫您废口舌帮我了,可惜我现在,也算不上多善良。”
时浅渡回头“什么”
“我”白逾明犹豫两秒,“其实是算准了王春受不了还被我压上一头,才选择跟他唱同一出戏的。”
“这就对了。”时浅渡一掌拍在白逾明的肩膀上,“人呐,有时候总得靠自己。”
她不希望白逾明总是回想以前的事,往前凑凑,不正不经地转移话题道“话说回来你这是不生气了一大早都不等我起床,自己偷偷地出门来这寺庙做什么,要不是我找过来,冲他们那架势,你自己一个人都不好回家吧”
提到来寺庙的原因,白逾明微微红了耳朵。
以他的性子,断不会让别人知道他过来的目的的。
他别开脸,还是别扭“谁说我生气了,我一直都没有生您的气。”
“没生气,还自己偷偷来寺里”时浅渡凑到他耳畔,揶揄道,“不会是求姻缘吧”
“”
白逾明被人说中心事,蓦的后退了好几步。
他磕磕巴巴的“您、您别乱说。”
“噢,那看来是没差了。”时浅渡逼得他一步步后退,美滋滋地笑,“你就这么喜欢我啊”
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握紧。
白逾明又回想起那些令他害臊无比的画面和话语。
面前的女孩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小心翼翼的掩饰,不甚在意地笑着捉弄他调侃他,这让他感到难堪,甚至是想要逃避。
“您”
他轻轻开了个口,嗓音有点颤。
“嗯”
“我知道,您聪慧,您什么都能看透,什么都懂,能掌控所有,可是您可不可以不总是把一切都拆穿”白逾明咬咬嘴唇,神情为难,言语却是一气呵成,“您不觉得,这样有些自大吗您看得出我的任何小心思,难道看不出我不想提起、看不出我用尽全力小心隐瞒么有的事情,谁也不说出来,只是了然于心,这样不好吗”
他说罢,赌气一般转身就走。
犯起牛脾气的时候,他就跟幼稚的小孩没区别,又倔又横,就差尥蹶子了。
“哎,你怎么跟小孩儿似的,又开始生气了”
时浅渡快走两步,一直跟在他身边。
白逾明太正经太较真了,一如既往地开不得玩笑。
偏偏她就是有些恶劣的小爱好,最喜欢的就是逗弄别人,看别人一脸窘迫、害臊脸红的样子。
好吧,她就是故意的。
这么想想的话确实是有点坏。
“怪我,明知道你脸皮薄,还总是想逗逗你,以后不逗弄你好了。”
白逾明心说,时小姐每次哄人都说的可好听了。
把他哄得高兴,生不起气来,没有原则。
要知道他从前最不喜欢的就是师兄弟们拿他打趣开玩笑,说什么某某老爷为了请他去府上唱一曲豪掷千金,某某太太次次都坐在最偏僻的单间里听他唱戏之类的。
就算跟对方关系再好,他也要皱起眉头呵斥过去。
他别开眼“嗯,生气了,很生气。”
时浅渡有点想笑,但鉴于场合不对,还是憋了回去。
她轻咳一声“好嘛,你不喜欢这样的话,那以后我权当什么都不知道。”
“不是说单单看我自己的喜恶。”
白逾明突然顿住脚步,一本正经地看向时浅渡。
他语调稳了下来,说得十分真挚“我打心底里喜欢您,在意您,所以我不希望您总是拿我的喜欢去调侃,我会觉得很难受,好像我的心意被践踏了。”
突突突一顿表达的时候是挺爽的,但说完就容易后悔。
他这是刚刚说完,已经开始在心里龇牙咧嘴地后悔起来了。
白逾明一脸正气神情坦然,背地里悄眯眯地开始打鼓。
他喉咙滚了滚,赶在时浅渡开口之前,说道“好吧,其实我知道您心里不是这么想的,是我自个儿太矫情太古板了。刚才的话我说的太过了,您甭往心里去,本来以我这样的身份,也没什么资格要求您,您就当我恃宠而骄,不小心飘上天去了。”
时浅渡板起脸,盯着他看了半晌,一直没说话。
白逾明被看的发毛,又试探着道“您要是生气了,就打我骂我罚我好了,别气着您憋坏了。”
他上回这样说话,还是几年前师父还在的时候。
对师父敬重是足够敬重,但他这性子吧,也没少顶嘴,顶完嘴又怕人气到,开始认罚。
时浅渡挑挑眉头“我会打你骂你吗”
白逾明不假思索“您肯定不会。”
“那你说这种话有什么用”
也不知是少有的开了个玩笑,还是实话实说,白逾明答“总得走个过场不是。”
时浅渡被他逗笑了,抬手拍在他腰上。
“真行,还真是恃宠而骄了。”
白逾明连连往旁边躲了两步“时小姐,街上好多人呢。”
他边说边笑,别管是害臊尴尬还是那一丢丢气愤,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看你现在,是彻底不生气了”时浅渡捉住他的手,不让人跑掉,“我没告诉你眼睛恢复的事,你也不生气不介意了”
那双凤眸懒洋洋地笑望着他,跟想象中的样子极为相似。
目光淡淡的,却很有温度,让人着迷。
白逾明搔搔头,又有些小懊恼“嗯,您就,别再提这件事了。”
“你这话说的,难道还另有隐情”时浅渡挑起眉头,“不会你闹别扭的根本原因,一直都不在我能不能看见这回事上吧。”
白逾明心里一跳,立刻抓住时浅渡的手腕。
“甭往下想了,您可是刚答应我以后什么都当做不知道的。”
这要是再让时小姐猜中了原因,还说出来了,他这张老脸往哪搁
“哎呦喂,这不是时小姐跟白老板吗”
随着一阵汽车发动机的声音靠近,混不正经的语调在两人身边响起。
郑舒然摇下车况,胳膊跨在车门上,冲两人扬扬脑袋。
他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倒是省的我再去找了。”
司机小李很有眼力见地把车停下。
郑舒然敲敲车门“二位,请上车吧”
他们上了车。
时浅渡问“姜司令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