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浅渡反手抓住男人的手腕,放轻力道按在一旁,露出身上的伤口。
许是神明看透她没有恶意,没有再次制止她的动作。
祂就淡淡地看着时浅渡撩开染血的衣袍,看着她的手指缓缓按在自己细腻光泽的皮肤上。
面色不改,就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
“这里是我诞生的地方,对我来说很重要。”
祂静静地开口,扫过破败不堪、满是灰尘的神庙时,无波的眼底泛出淡淡的怀念。
那抹情绪还是跟从前一样,转身即逝了。
“我能感受到神庙对我的召唤,所以便醒了。”
“也就是说,在这里,你的神力会比在别处要更容易恢复一些,是吗”
时浅渡渐渐了解了这个世界的体系。
神明从人类的信仰中获取力量,所以信仰必然是获取神力的最大源泉。
但在自己“领地”之中,祂们也能持续获得微弱的力量。
比如男人在神庙、曲泽在大河中。
神明点了点头,没说话。
祂又咳了两声,殷红的血顺着下巴滴落。
祂伤的真的很严重。
时浅渡拧起眉头,帮祂擦了擦血迹。
她擅长杀人,而非救人。
能帮忙处理的,无非就是外伤,严重的内伤只能让祂自己渐渐恢复。
“我来帮你把外伤处理一下吧。”
她从系统空间中拿出药粉和纱布,托起了男人的手。
这只手被曲泽狠狠地踩在脚下过,被砖石刺破了掌心,已经露出森森白骨了。
看起来好疼啊。
她一如既往的怕疼,眼睛稍微眯了起来。
想起这个男人独自一人度过千年之久,一心为了子民,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到头来却被百姓拿来祭祀河神,她越来越觉得悲哀,心里莫名酸软了一点儿。
她想,大概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得知真相而不被动容吧。
河神那种人除外。
神明突然开口“你不用勉强。”
祂似乎能洞察时浅渡的一切心思,把手掌往回收。
却被人稍一用力,抓住了。
“不知道人类的药对你来说管不管用,反正先试试吧。”
时浅渡小心地捧起那只手。
可能是因为祂的动作太轻柔了,影响得她也跟着柔和起来。
她细细地把伤口中的碎石和草屑摘出去,又将白棕色的药粉撒在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神明垂下眼眸,平静地注视她的动作。
眼底浮出若有似无的温柔,以及淡淡的疑惑。
千年了。
祂还是第一次,被子民关心照顾。
这很微妙,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掌心与子民的手指相触碰的地方,传来温热的触感。
还能觉得软软的。
她的手掌干燥、温暖又柔软。
原来与人类、与子民的手掌相触碰,是这样的感觉。
原本祂想直说,人类的药物对神明来说是无用的,不用浪费在祂身上了。
可是,祂想,这是子民的一番心意,就像几百年前带着仅剩的粮食供奉于祂一样。
祂应该收下子民的心意。
“你不像其他人一样怕我。”
祂记得自己狼狈地被抛到人群中时,子民们看向他的目光。
惊讶、恐惧、仇恨
与百年前,人们祭拜祂时,眼里的感情全然不同。
过去有许多信徒跪在神庙中,祈祷神明能够现身,带给众人福祉。
或许,对于人类而言,这只是心灵上的寄托。
但人们不知道的是,每一次,祂都站在他们面前,耐心地听祂的信徒、祂的子民讲完那样长长的故事,目光冷清又柔和,像是面对自己的孩子一般。
祂想,还好那时不曾以真身显于世间。
不然带给子民的只有恐慌。
而眼前的情形
若不是神力耗尽无法保持隐身,祂也必定不会以这副模样示人的。
尽管这个奇怪的女子坦然接受了祂与人类的不同。
时浅渡笑道“我是你的信徒,又怎么会怕你”
又是那样的目光。
似乎看穿了一切,却闭而不言。
没有嘲弄,也没有厌弃。
神明掀起唇角,没有多问多说什么。
祂等到时浅渡把手掌上的伤口用纱布包扎好,便淡声说“你走吧。”
“”
时浅渡挑起眉头。
被神明弄得有些不解,还有点儿
唔,不爽。
她对这个可怜的男人已经够好了吧,竟然赶她走
就连迂回的话都没有,说的未免太直接了吧。
要不是看这人伤得不轻,以她的性子,真应该给祂来一拳头。
她逼近了神明“为什么赶我走”
“我与人结仇,那人纵使现在不来,明天也回来,绝不会善罢甘休。”神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被子民察觉,所以并不隐瞒,与她淡声解释说,“留在我身边,或许会波及到你,伤害到你。”
祂说话时,永远那么平静、冷清。
淡淡的,脱离世俗一般清远。
可神奇的是,这声音又让人感觉到无比温柔。
像是温柔到了骨子里。
时浅渡觉得,祂的声音有一种哄诱人心的能力。
她听得都不舍得跟这人生气。
真是个,永远挂念着子民的神明啊。
她眼珠一转,又道“可是我没有地方能去,一个遮风避雨睡觉的地方也没有。”
这话不算说谎,这次她没有什么响当当的身份,是个普通老百姓而已。
神明矜贵的面容上,眉头轻轻地敛了一下。
祂的目光扫过时浅渡身上破旧的衣裳,看看她早已磨破的草鞋。
抬起手臂,伸出漂亮的手指,点了点身边的空地。
“今天很晚了,下山不安全,你在这儿休息吧。”
祂说完,抬头看向空中的明月,以及潄漱而落的细密雨丝。
半晌,祂重新垂下眼眸,静静地看她。
“我保护你。”
“”
外面雨声不小,还能远远地传来大河咆哮的声音。
除此之外,静谧地没有一丝声响。
看啊,神力衰微、一身伤痕的神明,那样平静从容地跟她说“我保护你”。
她丝毫不怀疑,如果河神曲泽真的在这个晚上找上麻烦来,祂会拼尽全力、就算让自己万劫不复,也会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并且以自己的消亡为代价,换来大河安宁。
哦,短暂的安宁,为人类争取修缮河堤或者逃跑的时间。
祂一定是想,既然已经再无人信仰,既然注定走向消亡
那就用最后的力气,再为子民做些什么。
诞生于此,亦消亡于此。
因为子民而生,又为子民而死。
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怎么说呢
真是,愚蠢的神明啊。
时浅渡忍不住,恨铁不成钢地学着曲泽骂了一句。
其实曲泽说得对,丰衣足食、无灾无难的人类,又怎么会去信阳神明呢
只有在危难来临时,才会集体性地祈求上天与神明的保佑啊。
她故意拆穿祂的伤口,问道“你伤成这样,真能保护我”
神明注视她的眼睛,没有因为她的故意而有任何看法。
祂应声“庇佑子民,是神明存在的理由。”
眼前的年轻女人,是千年时光里,唯一一个反过来关心祂的人类。
以前的信徒与子民,都只是一遍遍地向祂祈祷、索取。
他们似乎都认为,神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神明无所不能。
殊不知,神力会耗尽,神明也会受伤与消亡。
唯一一个关心祂的人类
祂心底是有些动容的。
只是,祂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感受,所以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
祂只是想,尽可能的保护祂的子民。
不想让眼前的女子忧心。
于是祂沉默片刻,又平静地开口“我的身体已经比刚才好多了,可以保护你。”
时浅渡动作一顿,微微发怔。
她恍然明白,为什么神明知道她在撒谎,知道她并非信徒。
神明可以从信徒的信仰中汲取力量。
她如果真是信徒,就必然会为眼前的男人带来神力。
伤口会愈合、身体不再虚弱。
祂感受不到力量,自然明白她说的一切都是谎言。
可祂面对不需要思考就能拆穿的谎话,没有愤怒与嘲弄,没有厌弃与鄙夷。
祂的神色淡淡,冷淡清贵,又莫名温柔。
祂依然用那双漂亮的淡金色眼眸,安谧、沉静地注视着她。
然后认真地许下神明的承诺。
“我保护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