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四年春, 沉寂了一冬的长安城出了一件风雅事, 大家楚氏要考教弟子。
说起这楚氏及楚家书院, 是庆朝学子们向往的存在。
彼时求学是件艰难事, 既要有钱财背景打底又得有家族出身做倚仗。
早年间战乱, 又两任帝王昏聩,朝政腐败,社会凋敝。寻常百姓勉强糊口度日罢了。及至于李承晏登基以后, 兵权在握,强势震慑一些豪族世家,不至于对百姓盘剥太过。民生得以修养, 才有了些盛世的苗头。
纸张是贵价的东西, 除了达官贵人,并不在民间流行。纸质版的经史子集只有大家族代代相传, 珍而重之的保管。
世家大族嫁女的时候, 有那得宠的会陪嫁上几本书籍作为压箱底之物, 足以羡煞旁人。当世之人以能娶世家女为荣,也是盼着能从这些细微处得来一星半点的传承。
更不要提现下书籍的传播只靠学子们手抄,又能流传多广呢
在这样的境况下, 历经百年而不倒的大家楚氏,积累的书籍堪称车载斗量。凡入楚家书院的弟子均可在藏书阁借阅诵读, 又得名师讲解,更甚至学业优异者能得到举荐入仕的机会。
只可惜,楚家书院招收弟子的名额有限,严入严出。每年能入学的不过是二三十个幸运儿。楚氏的弟子不论家事, 只看学识品格,也算给寒门子弟开了条门路,故而更是趋之若鹜。
年前楚氏要大考弟子的消息传开来,天下学子都为之侧目。不能拜入门下,能亲耳聆听楚大家的教诲亦是受益匪浅。倘若有那幸运儿,在这大考上得到青睐也未可知呢。
于是,天下学子们纷纷赶至长安。一时间,长安城里人才辈出。
二月里,大考的地点、时日终于定下来了。于三月初一日,在曲江边,晴彩楼。
这下子,长安城是彻底的热闹起来了。晴彩楼紧邻着接云楼,而接云楼是圣人赏春游玩的固定场所。这大考的地点十分微妙。
众臣一时摸不清这是为了皇后娘娘的面子还是圣人有意为之。
曲江边从二月底就沸腾了,这样的风雅盛会可感兴趣的可不仅仅是天下学子们,还有满京城适龄的小娘子们。
楚大学士个人姿容既好,神情亦佳。所招收弟子既讲求学识品德,也挑剔仪态风度。因此从楚家书院走出来的弟子们无一不是翩翩浊公子。
不少有适婚小娘子的人家都把目光投向此处。
楚氏的弟子也许家事不丰,但人品才学俱是无可挑剔。若在此次大考上有那学识过人、品貌上佳的,招为婿,也是佳话一桩。
此次大考,楚成龄亲自出山,邀了工部礼部吏部户部等的主事之人作见证和评判。
暗暗关注此次大考的官员们更是不解了,不过一场书院的内部考教,何以兴师动众至此腹诽归腹诽却没人不给面子,楚成龄何人那可是三朝元老。能收到他亲自发的帖子,就是对地位的肯定。
更有其他未受邀的官员走了楚清和的路子,借着同僚之情要一张帖子。楚氏也不推托,想要帖子的,派发一张就是了,反正那晴彩楼地面广大,就是举行大朝会都够使得。
这一日,天光晴好,曲江边粉白一片,分不清是盛开的杏花,还是小娘子们艳艳的裙摆。
晴彩楼外,人头攒动,车马往来堵塞得水泄不通。人群里窃窃私语,目光炯炯的打量着人群之中整齐候着的二十位楚氏弟子。其中有两人是楚氏三郎和四郎,也是引起此次大考的舆论中心点之一。
先是有流言,楚清平、楚清正二人天资不同,所教出弟子优劣差异甚大,意图挑唆楚成龄父子、兄弟间关系,可惜未能得逞。
又借着楚子淇、楚子湛为同批学子之事,大做文章,言道这二人必然占了内定的推荐名额。一旦事涉己身,众弟子们难免嘀咕,楚成龄最是不耐烦书院弟子有嘤嘤之态,遂有了此次大考。
这二十名楚家弟子一水的雪后初霁色圆领袍衫,只不同的银色暗花纹区分着,纹路俱是些松、竹、兰之类的清雅图案,暗合学子们不同的风骨品格。
在众人热切目光的打量下,这二十人形容举止不见丝毫慌乱,目光清正,身形颀长,更显的风姿卓尔不群。收获了周遭楼阁、车轿、亭台等处小娘子们或含蓄或热烈的目光。
逐渐的远处有人潮涌动,随后人群自动让开一条大道,是楚氏的马车。楚家弟子们敛眉肃目,连带着周遭围观的人群也下意识的整了整衣衫,文雅了几分。
一通忙乱见礼之后,楚成龄上座主位,四周陪坐有大小官员有四五十之多,竟比正襟危坐在草席上的楚氏二十位弟子们多了一倍。
楚成龄打量了眼前这二十名精挑细选出来的弟子们,众人俱是安之若素,一派镇定,堪当大任。
他心怀甚慰面上却不显,训斥道,“尔等竖子,平日里自诩文比庄公,被有心人挑唆几句便越发膨胀了,既如此,今日就当着百官与天下学子的面,出来比试一番。只一条,胜不妄喜败不惶馁。”
众弟子垂首齐道,不敢。
楚成龄也不废话,直接命人发放卷子,开始大考。今日这番大考,共计一百道题目,以两个时辰为限,每答对一题计一分,取得分最高前三名者得举荐入仕途机会。
楼里开始比试,楚清和漫步走到楼外围观的众人之中,朗声道,“在场诸位可有善书者”
晴彩楼外此刻汇聚着天下才子,书法乃是学子们的必修。楚清和此刻一身紫色三品官服,不怒自威,令闻令望,倒叫人不敢自荐。
良久,其中一书生上前,自谦道,“学生不才,字迹倒还工整,愿听凭楚郎差遣。”
有一便有二,很快便站出来数人。楚清和点了其中最先站出的十人进楼,留下的人面面相觑,不知这里面的缘故。
原来,为了保证选拔的公平性,所有弟子的考卷均会被糊住名字。又为防止从笔迹中窥探一二,特意选了不相干的十人来誊抄卷子,尽量做得无可辩驳。
这般的郑重其事,堂上坐着的大臣们待不住了,纷纷下场,在座位间穿梭,去查看众位学子的卷面。也亏得晴彩楼够宽敞,二十名弟子的座次够分散,才不会搅扰了考试。
一开始众人还走来走去,待看清楚卷面题目后都停住了脚步,楚家书院日常所学俱是如此如此的经世实用
有那机敏的立刻回身找到楚家几位郎君,要一份空白卷子来。楚家人自然不会吝啬纸张,呈上来上来早就准备好的空白考题,很快便被哄抢一空。
楼里的动静传到楼外,有跃跃欲试的大胆学子也上来求一份,楚家人混不在意此刻纸张贵价,又散出去几十份。
楼里楼外俱时安静了下来。大臣们细细品味着这些耳目一新的考题,不时交头接耳讨论一番;楼外学子们则三五成群,甚至席地而坐,试着一同做题。这考题不合常规,一时间众人竟不得要领,陷入冥思苦想之中。
与此同时,隔壁接云楼里,李承晏正聚精会神的研读着题目,连冯楚微时不时发出的一些小动静也感知不到了。
冯楚微也不恼,李承晏正经写字的模样有别于平日,她来了兴致,命人拿来笔墨纸张,亲自上手研墨作画。事,她已经布置妥了,现在嘛,她的心神就要放在眼前之人身上了。
冯楚微此刻的成竹在胸,不过是因为现下的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这一场大考已经酝酿了数年。从她回到长安城,见识到皇权式微的现状以后,便有一种模模糊糊机不可失的念头在心底酝酿,这朝局乱像,似乎大有可为。及至于李承晏登基,二人挑明关系,他拿江山为饵,邀她共掌河山,她心动了。
既然要做这江山的主人,“一统天下万载春”她做不到,但“各领风骚数百年”却是触手可及的。
扫清沉疴,就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第一要务便是解决皇权与世家豪族的权柄之争,当然她是皇权一系。
幸而上下五千年的历史给了最好的注解,变革现行选拔官吏的制度。史书工笔浓墨重彩早就大书特书了,科举制的兴起是加强、巩固皇权的重要利器,冯楚微直接拿来用了。
犹记得当她第一次揉碎了掰开了,向外祖父及舅父阐述科举制度的理念时,连被誉为“大家楚氏”的外祖父都掩饰不住失态的表情。幸而,外祖开明,沉吟半晌,下了决心,顺应大势。
今日这应考的二十名弟子便是从那时培养至今。又恰逢前些时日有心人挑唆,遂将计就计,顺理成章引出此次大考。
为了少走弯路,冯楚微直接摒弃了传统的八股取士。骈四俪六的且先放一放,诗词歌赋之类的那是盛世才用来歌功颂德的。现下,还在开启盛世阶段呢。
她参考了后世国考的经验,行测和申论相结合,以选拔干实事的官吏为目的。考试的题目,从“鸡兔同笼”到“河堤修筑用料的计算”再到“刑律案件”应有尽有。
考题有很多涉及时政,李承晏终是坐不住了,欲前往晴彩楼现场。邀冯楚微一同前往,被拒绝了,此刻她才不愿去趟浑水。
自古改革者少有善终者,更何况她本就因为椒房独宠而碍了朝臣世家们的路,此时更应低调。
两个时辰于冥思苦想的弟子们来说,不过弹指一瞬间。宣告时辰到了的时候,少有弟子卷面是答完的。
二十分答卷被收了上来。之前选出的十名不相干的学子从旁原样抄录、糊好姓名。楚清和三兄弟当着众人的面交叉批改试卷,很快誊录出最终结果。
楚成龄拿着名次,下手二十名弟子端正的跪坐着。众人的神色,遗憾者有之,摇头叹息者有,竟没有一人有踌躇满志的情状,结果可想而知。
大臣们此刻的心思不在名次上,这二十名弟子谁更出众又能左右什么局面呢且又不管他们的事。刚刚看到的考试题目,很多针砭时弊的,正是困扰着众人的,朝臣们都想看看学子们的答卷是否有所启发。
众人聚在一起传阅着二十封答卷,一一细看着,交流着,品评着。
楚成龄一目十行的扫过最终名次,面色冷凝,一一打量着众人,训诫道,“这便是你们的学业成果这样的成绩,亏得你们平日里不可一世。最优异者,得分不过半。这成绩若是举荐入了仕途,我属实难安。索性你们也别为了这三个名额伤了同门之谊,再好好的读几年书吧,楚家书院的百年名声不能在你们手上坠了名头!”
这般严厉的斥责,直听得众弟子们羞惭,齐齐俯身告罪。
见众人知错,楚成龄口气缓和了些,接着道,“你们都是俊杰之才,勤学苦读数载,求的是官运通达,前程似锦。
可曾思索做官理政,需得怎样的能力不通庶务,不懂算术,不辨刑罚,怎样执政一方
再回去学习吧,老夫亲自授课!
众弟子再度拜倒,口称受教。
楚成龄看了眼大臣们聚集的方向,与其中一人交换了默契的眼神。
以脾性秉直而著称的工部张侍郎,见着这一幕考教快要落幕,忙上前道,”楚大学士且住!我观这考卷,发现有三名学子得分虽不显眼,却有别的善处。“
其间有几道题目是涉及到工部的,尤其是一道计算河坝修筑长度的题目,是这两日朝廷争论的焦点。
盖因庆朝南边一条渠江,年年夏汛泛滥,这两日工部上书,要户部拨银两,趁现在枯水季先修筑河堤,预防洪水。
户部却多方推诿,一时言道国库空虚,争吵得狠了,又推脱让工部计算清楚到底要修筑多长的河堤需土石多少、徭役几许、银钱多寡,务求不许铺张浪费。
一时半晌理不清,既不能少要,到时候银钱不够就麻烦了;欲要得多了,户部又不干。因为此,迟迟不能下决断工部张侍郎急得嘴角起了几个泡。
要计算的清楚明白这么大工程所需,工部要征调人手去现场勘验,还需得要善算学之人。工部大小官吏虽多,得用的却无几个。
考卷传扬开来,张侍郎特意留心,细细察看,有三人在回答这道题上很有些见地。再一通篇翻阅考卷,这三人在算学类型的题目上都颇有才干,只是刑罚、策论上欠缺了一些。
可他工部要那些花样子作甚,想到此,工部侍郎忙道,”工部缺几名录事,我看这三人于算学上颇有天分,某愿举荐!“
“这……”楚成龄有些踌躇,“这批弟子们学识还不全面,人也不够老成持重,还是再留一留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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