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您是来接他离开的,随时都可以。我愿尽我的所有力量为你们的归途提供便利——尽管我能为您效劳的地方十分有限。”看得出,尽管彼此相互由衷地钦服,但路易斯殿下对弗莱德的来访仍然有些不适。对生平强劲敌手的尊敬和优雅高尚的贵族品质让他无法作出拘捕弗莱德的行为,但敌对的立场和他目前的尴尬处境也让他不愿与弗莱德做更深入的交谈。这句话事实上已经是在友好地请弗莱德和我离开了。
弗莱德对殿下的友好表示视而不见,他微微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殿下,在我们离开之后,您将何去何从呢?”
“何去何从?什么意思?”路易斯王子皱了皱眉头反问道,此时,他的目光中开始露出一些掩饰的痕迹。
“我并没有冒犯您的意思,但您的弟弟达伦第尔殿下近年来对您所作出的一些别有用心的行为并不是什么秘密。您的处境很危险,殿下,而且从我得到的消息来看,我们面临着同样的危险。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可以算得上是天然的盟友……”
“请您住口吧,古德里安陛下,我不希望您失去我的尊敬。”路易斯殿下大声打断了弗莱德的话语,他的眼睛直盯着弗莱德,一层深红的颜色涨满了他俊俏的面庞。
“您是在暗示一个阴谋,陛下,出卖自己的祖国和亲人,用以换取一顶鲜血淋漓的残酷冠冕的阴谋。确实,我并不认同我弟弟的某些做法,但如果我这样做了,只会比他更糟。我忠实於我的血脉和亲情,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永远不会背叛它。而我也已经为我所做的决定产生的一切后果做好了一切准备。”
“够了,就这样吧,陛下,我会派可*的人送你们出城,请您离开吧。如果您还要劝说我做那些无耻的事情,那我就真的要叫我的卫兵送您出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殿下的情绪如此失控,他紧握着双拳,胸口随着激烈的呼吸大幅地起伏着,声音略显嘶哑,目光中流露出一阵失望和悲切。
那是一道孤独的目光,在它表面那层愤怒的火焰之后的,是一片孤寂的绝望。
或许在殿下的心目中,弗莱德是这世间唯一一个能够真正理解他、支持他的人,尽管他们的选择截然相反,但他们的灵魂却可以相通。在战场上,他们可以通过一切细微的表象来阅读沙场彼端的高傲心灵,如同透过一面镜子来审视自身,并籍此结下难於言表的敌对的友情。这番话出自任何人的口中都不会比出自弗莱德的口中那么让殿下厌烦,对於殿下来说,这已经不仅仅是一种侮辱,更象征着一个心目中的完美形象顷刻间的倒塌。
弗莱德用一句话就把殿下的怒火冻成了冰霜。
“或许您还不知道,殿下,普里福克特伯爵,您的朋友和在宫廷中最坚定的支持着,几天前遭刺身亡了。”
路易斯王子全身一僵,而后颓然地座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他的右手掩住了自己的双眼,豆大的泪珠顺着他的面颊无声地滑落。
看着殿下痛苦的表情,弗莱德继续说道:“阿瑟-登戈特,您的歌唱教师,歌唱您的战功和美德的着名吟游诗人,因叛国罪被捕入狱;美丽的索玛小姐,梅伯上校的独生女儿,您童年的玩伴,遭到了绑架并被人凌辱,受到了极度的惊吓,神智不清,已经命在旦夕,老上校在得到噩耗之后中风发作,下肢瘫痪……”弗莱德每说一个名字,殿下的身躯就要痛苦地抽动一下。这些消息都已经被达伦第尔王子全面封锁,通过正常途径根本不可能被路易斯殿下所得知。现在,他已经无法再保持庄重的仪态,喉咙间发出沉痛的啜泣声,如同受伤的小野兽般脆弱地蜷缩在作椅上,几乎是在乞求地低声嘶喊着:“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可是弗莱德不为所动,依旧面无表情地讲述着一桩桩正发生在温斯顿都城的惊天惨案。此刻,他的一切善良和慈悲仿佛都被地狱里的魔鬼抽干了,残酷地将事件变成一把把尖刀,在殿下的心灵上留下永难愈合的创口。
直到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弗莱德的讲述,这场对殿下痛苦的精神刑罚在告一段落。一时间,弗莱德的咳嗽声和殿下的啜泣声充盈了整间书房。我忙给我的朋友递上一杯温水。他缓了一口气,用变得略显有些嘶哑的嗓音对路易斯殿下说:“在烈鬃城,已经有不下两百名贵族官员和高级军官和他们的家人受到各种威胁、诬蔑、侮辱和刑罚,外省各地同样有很多,而且这个数字仍在不断增加。他们唯一的罪名就是拥护你,爱戴你,在你的荣誉和安全受损时坚定不移地为你辩解,就像那已经死去的克劳福将军一样。你还记得你最得力的将军是怎么死的吗?他不惜一死来维护你的名誉,留下了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儿。可是你又为他做了些什么呢?是在他的妻子被你弟弟的爪牙侮辱时给了她公道的援助,还是在他的财产被侵占吞没时惩戒了罪犯?”
“他们怎么能这么干,怎么能这么干……”心灵上的痛苦几乎抽干了殿下身上所有的力量,他瘫倒在椅子上,痛苦地呻吟着:“……我愿意交出国王的宝座,我根本不在乎这个,他知道的,他从来都知道的……他要对付的人只是我而已,只是我而已,……罪孽啊,为什么要这么干……”
弗莱德看着殿下,毫不留情地斥责道:“那些人们,那些高贵诚实的人们,因为信任你而拥护你,因为爱戴你而站在你这一方,支持你、鼓励你,希望你能成为他们的国王,让千千万万所有国民获得幸福,即便为此获罪身死,也没有片刻改变过对你的忠诚。而你呢?在他们为你牺牲的时刻却躲藏在距离他们万里之遥的地方,沾沾自喜地宣称你忠诚於自己的姓氏、热爱自己的家人。你很骄傲吧?放弃了本属於你的荣誉和权利,博得了贤明谦忍的美名,即便死去也将被人传颂百年。可是他们呢?谁来为他们洗雪冤屈?谁来为他们讨回公道。他们终将被历史遗忘,永远掩埋在你的美名和你弟弟的恶名之下。你重视自己的亲情,难道他们就不热爱自己的家人?你有什么权利让他们为了你去牺牲自己所锺爱的亲人?难道说,这就是你的正义、你的真理吗?”
“国王?那不一位着掌握权利的暴虐者,也不是将所有利益抓牢在手心里的贪婪之徒。那是一种责任,背负着千万人福祉的沉重责任,只有真正伟大的人才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去承当这一切!否则的话,为此蒙难的将会是整个国家和所有的人民,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怯懦!”
“不要再自以为是了!”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也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
“我真对你感到失望,殿下!”弗莱德恨恨地吐出了最后一个字。
“你说得太过分了,弗莱德!”看着路易斯殿下苍白失神有如死人一般的面孔,我忍不住大声责备起弗莱德来。激动中,我甚至当着路易斯殿下的面直呼他的名字。
“一点也不过分!”弗莱德严肃地对我说道,“如果路易斯殿下是那个曾经在两军阵前与我交手的伟大战士,如果他是那个以智慧和仁爱赢得了你的尊敬的杰出领袖,那他就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陛下说的对,基德先生……”路易斯殿下终於开口说话了,亲密友人和忠诚追随者们的惨剧让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他的眼中布满血丝,目光因为悲伤和愤怒显得有些茫然。现在的殿下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巨大的矛盾体,一方面,他似乎已经被愧疚击倒在地,没有丝毫的反抗余地,只能任由自责的痛楚宰割自己的精神;但与此相对的,他又似乎变得更加顽强,犹如一团静默的火油,在等待着一点火星将自己点燃,而后爆发出冲天的巨焰。尽管他看起来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但我知道,在这个高贵的人心中,有些脆弱的东西正在变得坚强起来。
“曾经,我以为我的忍让是一种美德,我以为只要我保持恭谦和退让,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其实这是欺骗,既欺骗了别人,也欺骗了我自己。 现在我才知道,从一开始我就陷入了自己的骗局。我自始至终追求着的,不过是自我虚荣心的满足,我用自己的牺牲让我感到自己很崇高,用别人的赞美来掩盖我的怯懦,躲藏在自我的仁爱躯壳里做梦。我以为那是一种牺牲和无私,现在我才知道,那是比攫取权利和财富更可耻的自私。只考虑自己的心情,得意於自我感觉的良好,把自己当成一个受难的圣徒,全不顾虑别人的心情和处境……”路易斯殿下悔恨地说道。他缓缓闭起双眼,湿润的眼睑溢出晶莹的泪迹。
“痛苦么,殿下?”终於,弗莱德终止了残酷的言词,满怀同情地望着矛盾的王子,“当梦想和责任相冲突时,最先被牺牲的总是些最美好最善良的事物。我热切地希望您能做出正确的判断,这很艰难,也很残酷,但这是您的责任,也是我的责任,殿下,我恳求您,为了那些信任您和依*您的人们,和我一起,携手终结这场战争。这是唯一的机会,我们都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了。”
“您不必再说了,陛下……”殿下没有睁开眼睛,他紧咬着牙关,从喉咙和唇齿的缝隙间痛苦地吐出自己的决定:“……您已经说服了我,现在,确实到了让我负起责任来的时候了。我确实需要您的帮助,并愿意为此付出应有的代价。只是希望您不要提出更有损於温斯顿国家利益的要求,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对我的国家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