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1 / 2)

第170章番外之失路之人

阳春三月,红杏天桃,仕女王孙皆来游春。

蓊蓊桃树下,卫启渢望着眼前扶鬓簪花的少女,唇畔不由漾开一抹浅笑。

这是他的表妹,他青梅竹马的表妹,他心仪已久的表妹。他觉着她是世上最干净的女子,就如同这满山的桃李杏花,烂漫,纯粹,令人一望而心向往之。

他得空便会跟她出来约见,给她带着零嘴和小玩意,给她讲他近来读了什么书,填了什么词,写了什么札记。

只可惜,这些都见不得光。

他思及此便敛了笑。

他对他的表妹温锦一千个一万个喜欢,但他的父亲母亲并不能接受她。一则是她出身不高,二则是她过於小家碧玉。出身在他看来算不得什么,他全不在意这些。至於性情,他认为那根本不算是缺欠。

他母亲总说温锦身上一股小家子气,但在他眼中,所谓小家子气实则是可爱娇憨,不过是因着母亲对她存有偏见,这才看她不上,百般挑剔。

温锦簪花罢,提着裙裾转到他面前,仰头看他,满眼期待:「表哥看我这样可好看?」

他敛神低头,微笑颔首,轻应一声:「表妹怎样都好看。」

温锦噘嘴:「表哥总夸我这也好那也好,可何时才能将我娶回去?我眼下可是到了出阁的年纪了,表哥若再不来议亲,说不定我爹娘就要将我许与旁人了。」

温锦的话正触中他的心事,他一时为难,再三宽慰她,让她稍安勿躁。

温锦不依,拉着他的衣袖撒娇:「表哥每回都这样说,我而今见表哥一回都要偷偷摸摸的,我也不能将表哥对我的好告诉旁人,甚至还要忍受那些人的多嘴多舌。表哥不知,有些人总在我背后嘀嘀咕咕的,议论我爲何到了年纪不说亲,说我是不是没人要。」

温锦轻嗤一声:「我怎会没人要,我将来是要当卫家少奶奶的。」

卫启渢原本见温锦不豫,想再哄哄她,但不知怎的,她扯住他衣袖时他就有些不自在--他与温锦虽时常私下见面,但他始终守礼,从未跟她有过什么身体上的接触。及至听到她后面的话,他又有些不舒服。

温锦长久以来似乎只会使性子,极少顾及他的感受。

罢了,她天性率真,他迁就她些就好。

卫启渢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手里抽出,理了理上头的褶皱,道:「表妹宽心,我定好生游说父亲母亲。大不了使些手段,逼得紧了,想来便差不离了。 」

他这样说并非全是安慰温锦,他这阵子的确在这般做。他是个孝子,极少忤逆爹娘,能令他这般跟爹娘对抗的人,这世上怕也只有一个温锦了。

父亲向来看重他,母亲更是几将所有心力都放在他身上,这桩事还是有希望的。

终於,在他不知第几次的据理力争之后,父亲勉强答应了他跟温锦的事,只是母亲总还是不愿松口。不过不打紧,他觉得等温锦过门之后,母亲会逐渐发现她的好,进而逐渐接受她。

总而言之,他盼了这么多年、争了这么多年,终於柳暗花明了。

他在科考上头也是春风得意,虽然差一元就能连中三元,但在他这个年纪摘得状元的科名已经足以令他傲视同侪,也足以令他站在入仕的最高起点上。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的眼前一片坦途。他踌躇满志,他满怀希冀。

然而,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他预备告诉温锦她不日便能嫁与他时,风云突变。

他不慎堕马,下身受创。

当他从疼痛中醒来,听大夫支支吾吾地告诉他,他很可能自此不能人道时,待了许久。

身爲男子,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加摧折意志了。这与风月无关,这是关乎尊严的事。

一夕之间,他从一个天之骄子变成了半个废人。

他觉得他的世界坍塌了。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他科场得意,又即将迎娶心爱的女子,他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他疯了一样砸东西,他怒吼着让众人都滚出去。他歇斯底里,他陷於崩溃,他已经做不回那个文质彬彬的温雅公子。

他不想这样窝囊地苟活於世,他宁可去死。

母亲恸哭着求他不要寻短见,父亲也含泪与他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说不定将来可以医好的。

他这才逐渐冷静下来。他若死了,爹娘当如何?再者,虽然他也看出大夫那意思几乎就是医好无望,但好歹他的命根子是全的,说不定就真如父亲所言,哪一日忽然好了。

只他眼下这般,是不能娶温锦了,他不能害了她。

他愤恨不甘,但也无计可施。

然而他已经到了婚娶年纪,冲冲不娶亲也是不成的,只是他一直在竭力逃避而已。

终於有一日,他不得不直面这件事。那天他跟父亲被召到御前议事时,永兴帝谈罢公事,大赞卫家子孙皆芝兰玉树、国之栋梁,得知他如今尚未娶亲,忽然提出要爲他牵綫。

永兴帝似乎以爲他至今未娶是因爲出了爹娘棒打鸳鸯之类的事,蔼然问他可有中意的姑娘。

他当时直道幷无,永兴帝瞧出他有心事,幷不肯信,再三追问。

父亲担心他一直闷头说没有会惹恼皇帝,便暗暗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好赖说一个。

他出事之后,婚事便成了个难题。父亲的意思是选个门户稍差的,这样将来一旦起了纷争,也好控制局面。父亲爲此还特特爲他遴选了几家让他自己选,只是他都推了而已。

他知道父亲那眼神是在示意他在那几家里面挑个出来,可他幷不想。那几家姑娘他连面都没见过,何况他如今这般哪有心思挑姑娘。

但皇帝还在等着他的答案,他有些骑虎难下。

正在进退维谷之际,他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半大少女的身影。

那是他当年於聊城萧家暂住时曾见过的萧家么女,她跟温锦一样爱吃桑葚,他曾在桑树林瞥见过她几次。

他临走前去爲温锦摘桑葚时还遇见了她。她当时穿一身松花色扣綉襦裙,比四下里的夏月风光更要明丽。她知他是要在临行前带着土産回京,笑着从自己的篮里取了些桑葚放到了他的篮子里,又与他说要如何储存,这东西不禁放,容易坏。

他在聊城的那段时日里,除却拜访过萧家的长辈之外,跟其余人都极少打交道。但他竟然对萧家这个么女尚存印象。

后来都察院副都御使致仕,吏部爲补缺人选头疼不已。父亲无意间跟他说起此事,他便提起了萧安。父亲当时似乎听了进去,过不多久,他便听说萧安调任副都御使的调令颁了下来。

再见到那个萧家么女便是在京师了。卫萧两家有些沾亲带故的渊源,萧安回京后,萧家女眷也跟着来国公府做过几次客,他又零零星星见过她几回,但也只是远远一瞥,不曾打过照面。

他只知道当年那个半大少女,如今已经长成了天姿国色的美人,不过她似乎还是喜欢穿松花色的衣裳,这顔色也的确适合她,将她明净的气韵衬托无遗。

永兴帝等得不耐烦,再度催问他。

他心神不定,脑中纷纷乱乱掠过诸多画面,最后不知怎的定在了那个萧家姑娘当初送他桑葚时的情景上。

他脱口道:「鄙族与镇远侯萧家颇有世交,闻得萧家么女未得婚配,愿结秦晋之好。」

父亲闻言一惊,转头讶异望他。

他自己说罢也是一愣。萧家门庭虽不及卫家煊赫,但也是京师里数得上名号的世家,他如今这般状况是不能与这样的人家做亲的,他不可能将自己的隐疾说出来,将来结的不是亲而是仇,父亲给他挑的那些门户稍逊的才是明智之选,因爲这样的人家好拿捏,也不怕树敌。

可已经来不及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皇帝今日兴致颇好,已经说了祝贺的话,还命内侍去内帑挑些礼物当做新婚贺礼。

从殿内出来后,父亲又气又无奈,他也有些不知所措。但他最终也没有折回去跟皇帝说收回成命,他眼下自顾尚不暇,没有那个多余的心力。

横竪也是要成婚的,娶不了温锦,娶谁都是一样。

洞房花烛原本应当是人生四喜之一,但他的新婚夜却全然喜不起来。

他看着眼前风华灼灼的新嫁娘,就忍不住想起自己的不举,想起自己争取了那么久,最终却也未能娶到心爱的表妹。

他自卑又愤恨。

他跟她成礼后便兀自合衣躺下,对她不理不睬。

亲迎日一套仪程繁复异常,她似乎以爲他是因着今日过劳才会如此,也未说什么,自己卸了钗环除了吉服,熄了灯穿着中衣轻手轻脚地入了床帐。

他只阖了眼,幷未睡去。黑暗中,他感到她将他的锦被往上拉了拉仔细盖住他的肩头,又细心地帮他掖了被角,这才转身躺下,沉沉睡去。

朦胧星月光辉透过帐幔逸散开来,他缓缓睁开眼,在影影绰绰的月华光影里望了她背影一眼。

结了发合了卺,自此便是夫妻了。只这妻子幷非他想要的,而他真正想娶的女子说不得即刻就要嫁作他人妇。

他心里再度涌上一股恼恨不甘,心烦意乱,翻过身去不再看她。

翌日,他与她谒毕家庙,便去给祖母请安奉茶。

没想到在祖母那里遇见了他的堂弟卫启濯。若说这世上有个人能让他想要杀之而后快,那么这个人非卫启濯莫属。他跟卫启濯原本无甚大的龃龉,至多不过兄弟争强斗气,但自从他堕马受创之后,就一心想着如何报复。

当初他跟卫启濯逞技纵马,在将及终点时,卫启濯忽然勒马绕行,他与他相去过近,又冲得过猛,来不及扯辔,马匹受惊,遂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

这便是他如今变成了半个废人的原因。卫启濯事后解释说他当时是爲了躲一个土坑,但他幷不相信。那个赛马的地方是卫启濯选的,他怀疑这是他的阴谋,他兴许原本是想摔残他,但最后阴差阳错让他变成了这样。

不论如何,他觉得都是卫启濯毁了他的一切。

他越想越是愤懑,从祖母那里出来后,阴着脸回了自家院子,大步往内书房去,也不管身后的萧槿。

萧槿似乎是想追上来跟他说什么,然而雪天路滑,她不慎摔倒。

他只作不知。

他听到身后传来下人的惊呼,跟着便是一阵骚动。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那群下人们一定在偷偷看他,看他究竟会不会上来扶一把。下人们最是精明势利,一旦瞧出他不喜这个少奶奶,往后伺候时就不会多么尽心了。

但他幷不会因着这个就多出一份闲心,於是他大踏步地一径去了,将一切纷扰抛诸身后。

之后的几月,皆是如此。

他几乎当萧槿不存在,她若是惹了他不快,他立马一个冷脸甩过去。他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因而对於这个勉强娶回来的横看竪看都不顺眼。

不过最要紧的还是他心里的刺,他怨天尤人,他无法从阴霾里走出来。

萧槿也发现了他态度的异常,只是她好像不太明白个中缘由。

终於有一次,她端着一壶烹好的雨前龙井送到他书房。

他心绪不佳,看也不看一眼,继续低头作画。

她将托盘搁下,盯着他道:「夫君不与我谈谈么?」

「别这么叫我,我不习惯。」

她顿了一下,笑了一笑:「那好,二少爷,我们来谈一谈可好?二少爷可是对我有成见?若是,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总这么憋着也不好,二少爷说是不是?」

「我对你并无成见。」只是不喜而已。

「那二少爷镇日在我跟前横眉冷对又当如何说?我又非你的对头,不是么?」

「啪」的一声,他忽地将笔按在案上,冷冷看她;「你难道瞧不出我不喜你么?」

她沉默少顷,低头望着那茶壶里飘出的袅袅烟气:「那你为何娶我?」

他被她问得一顿。

是啊,他为何娶她呢?为何当初他想到的是她、选的也是她呢?明明他还有很多选择。

他也不晓得,或者说,从未去想过。

他答不出,甚至竟然因此有些窘迫,於是他重新冷起脸,赶她出去。

这是他出事后养成的习惯,以冰冷的面目去掩饰他的一切尴尬与狼狈。

她拂袖而去,徒留一室茶香。

他心中难定,无心作画,竟然绕过书案执起她端来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品了一口。

滋味鲜浓,香气怡人。

他禁不住朝她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有点想追过去问问这茶是否她亲手烹的,他不记得二房这边有哪个下人有这等烹茶的好手艺。

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许,才把人赶走就追上去,这种打脸的事他干不出。他踟蹰半日,终是搁下了茶盏。

罢了,不问也无甚妨碍。

他婚前与萧槿照面不多,新婚期间也未多留意她,因而他一直以爲她跟大多数闺秀一样沉静,但是逐渐的,他发现自己这位妻子的性情似乎有些超出他对於闺阁女儿禀性的理解。

她竟然给他取了个绰号叫「渢渢」。

她竟然在他洁癖发作鄙视她吃虾时,指着他吃的春不老蒸乳饼说里面夹的春不老是以粪爲肥长大的。

她竟然从此之后真的就不在私底下叫他夫君了,幷且也没再主动来给他送过茶汤,除非他母亲逼迫。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更加不想去梳理。他出事之后,就一直过得浑浑噩噩,什么都不想管,幷无更多的心力去琢磨这些。

温锦终於还是嫁人了。他以为他会因此痛彻心扉,但他在闻听这个消息时,并没有他预想中的激动。

他好像只是有些不甘。

他有些不懂自己的心绪。但他紧跟着又想,兴许这只是因爲他已经麻木了。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他听说温锦上花轿那日哭得几度昏厥,他觉得他应当去看看她,她这样都是因爲他,他担心她出事。她平日里总是娇弱爱哭,万一想不开便不好了。

於是他寻了个空与温锦私底下见了一面。他成婚之后就一直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但诸因使然,他只匆匆见过她一两回。这回去见她,他也不想长谈,毕竟她已成婚,万一被她夫家人发觉什么,於她而言实在不利。

可温锦的态度让他心头滋味难言。

温锦一上来就要抱住他哭,不住诉说她是何等思念他,不住诉说郁家的吃穿用度是如何不如人意。

她哭哭啼啼地讲述着自己的委屈,幷且再三表示她其实完全不在意他的隐疾,她只想跟他厮守在一起,他当初就应当让皇帝给他们赐婚的,何必选个不喜欢的萧槿。

他瞧见她要伸手来抱他,竟然闪身躲开了。等温锦扑了个空转回头幽怨望他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

他自己也怔了须臾。但随即他又想,兴许只是守礼守惯了,亦且她如今嫁了人,若是被人瞧见跟他抱在一处,那还得了。

他只是下意识地爲她好而已。

想来是这样的。

他宽慰温锦之时,听着她一遍遍暗示他可以休了萧槿然后再娶她,便不由攒眉。

温锦见状,哽咽着问他是否嫌弃她嫁过人。他脱口道了句「不是」。

他不是嫌弃她嫁过人,甚至他方才完全未曾想到这个问题,他的心思居然在她前头的话上面。亦且,他瞧见温锦提起萧槿时那厌恶的神色,心里竟然掠过一抹不快。

他觉着心里烦乱,匆匆辞别温锦回了府。

他虽然不在意萧槿,但也幷不想让她知晓他跟温锦私见的事,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萧槿最终还是发现了他的秘密。幷且,还顺道向他求证不举的事。

他当时竟然感到一丝慌乱。不过很快,他又开始不满。

萧槿对於他私见温锦之事竟然并没有多大反应,她的愤怒主要在於他骗婚的事上。

他忍了半晌,终究还是没忍住,冲口而出:「你听说我去见她,都不难过么?」

「为何难过,我又不喜欢你,」她冷冷瞪他,「我就是觉得你寡廉鲜耻而已!」

他张了张口,竟不知何言以对。

她坚决要与他和离,他一听就火了,冷着脸跟她说和离的事想都别想。

两人争执不下,他夺门而出。

自此之后,两人关系愈僵。他有时候晚归,她就随口讥他是否去寻温锦去了。他回回都赌气承认,又表示他逢着三节两寿就会去找温锦。

她无动於衷,轻飘飘看他一眼,居然还点头祝他玩得尽兴。

他气得瞪了她半晌,堵得一宿没睡好。

於是带着极端复杂微妙的心情,他又去找了温锦一回。只这次他竟总盼着萧槿能半道杀过来,带着往他浴桶里倒辣椒水的气势。他想看看,她亲眼瞧见他与温锦并肩说笑是何种反应。

但可惜,萧槿始终未出现,他也幷不能笑出来。

他与温锦再度来到了从前时常约见的那片小树林,但他的心境已经迥异。

正是夏日光景,蝉鸣不休,他对着远处山色出神时,忽听温锦一声尖叫,回头便见温锦白着脸扑过来。

温锦原本坐在草地上,此刻吓得跳将起来,指了指不远处的草丛,要往他怀里钻:「表哥,我看到一只蝎子!」

他只看到草丛里有东西动了一下,幷没瞧见什么蝎子,但是不论如何,他的身体已经快於思绪,先行躲开了温锦。

温锦一头栽到了地上,他竟然也不太想拉她起来。

不过他倒是借此想起了一件事。

有一回他去温家做客,筵席阑了之后,他去园子里跟温家的几个子弟谈论制艺。后来温德将那几个子弟支开,温锦独身来会他。

两人正情沾意密地互诉衷肠时,他忽觉手指一阵剧痛。急低头一看,惊觉是被蝎子蛰了。

他疼得倒抽冷气,起身欲走。

温锦忙拉住他,看着他已经红肿的手指,满面心疼之色,低头就要爲他吸出毒液。

他感动不已,但却抽回了手,自己忍着剧痛将毒液吸了出来。

他之后每每回想此事,都觉得这是两人情笃之证,她甘愿爲他吸-毒,他不舍她犯险,自己忍痛将毒液吸出。

可是眼下,他忽然想,他当初那下意识的举动,好像幷非出於心疼。

而是嫌弃。

他感动是真的,但他心底里不想让温锦的口水沾到他的手指上,尽管他当时剧痛难忍,尽管温锦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妹。

他自小就有洁癖,他一度以爲在温锦面前时会例外,但事实上幷非如此。他至多只能在小处上忍一忍,过了就不成了,譬如吃虾的问题。

温锦知他因爲爱干净而不喜吃虾,但仗着他对她的喜爱,她曾特地在私底下喂他吃虾。他满以爲他爲了不让她失望就能破个例,但那虾仁临到嘴边,他还是忍不住避开了。

他从前根本没有深入去想过这些事,但是如今,他忽然觉得似乎有些事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攥起了拳头。

温锦这回委屈地坐在地上不肯起来,撒着娇质问他是否不喜欢她了,又撅着嘴说他定是被萧槿那个狐狸精勾了魂去。

他霎时冷了脸:「不许你这样说她。」

温锦一惊抬头。

「往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他郑重道,「我把从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我们已经不可能成就眷侣,你跟郁勋好生过日子。」

温锦惊慌不已,在后头竭力追赶,哭着问他为何忽然对她这样冷漠。

他原本不想理会,但想想觉得还是应当给她个解释。

他停步回头:「我并不爱你,或者确切说是不如我想的那样喜欢你。」

温锦大呼不信,哭喊着诘问他的心是否转到了萧槿身上,又问他若真是不爱她,爲何还来跟她私见。

他低垂下头。

他的心如今在萧槿身上么?他这回要好好理一理。至於为何出来跟温锦私见,起先是不甘心,总认爲自己娶得不如意,想看看温锦的近况,后来则基本是在跟萧槿赌气了。

实质上,他这几回跟温锦出来,都是心不在焉的。甚至听到温锦的抱怨就觉得烦躁,听到温锦撒娇也觉得浑身难受。

他的情绪已经这么明显了,爲何他头先冲冲没发觉呢?

果真是年少不知爱。

归家的路上,他特意往萧槿时常光顾的酒楼拐了一趟,买了两份红烧大虾命人送去国公府。

他到家时,萧槿正在打理账目。

母亲帮着祖母料理庶务,萧槿嫁过来后就给母亲从旁打下手。母亲与萧槿不对付,时常刁难她,譬如刻意将积攒了许久的账目扔给她核对。

但这些从来难不倒萧槿。她对账的速度比老资格的账房先生都快,连算盘也不用敲,只盯着看几眼就过,偶尔拿笔在纸上比划几下。

他有一回拿起她写的那一堆鬼画符看了半日也没看懂,萧槿折返瞧见,夺过纸似笑不笑地问他瞧出什么名堂来了,他说没看懂似乎有点对不住他状元的科名,但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的教诲他是自小谨记的,不懂装懂的事做不来。

所以他憋了半日憋得脸通红,狼狈地跑了。

他敛了神,叫萧槿暂停手头事,过来吃虾。

萧槿惊奇地盯他半晌,问他今日是不是摔坏了脑子。

「路过顺手买的而已,」他坐下望她,「往后你尽管在我面前吃虾,我不会再凶你。不过我有个要求--你来喂我一只虾。」

萧槿不可思议地瞧他半晌,仿佛是爲了验证他脑子是否真的摔坏了,执箸夹起一只虾送到了他嘴边。

他对上萧槿投来的目光,又垂眸望了一眼色泽鲜亮的虾肉,竟然觉得这东西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那一缕缕鲜美的香气在鼻端缭绕,竟勾得他食指大动。

怪不得萧槿总爱吃这个,瞧着便很是美味。他望着她的面容更觉平添食欲。

就在他张口欲咬住那块虾肉时,心头忽然又闪过一个念头。

萧槿是知道他对虾多么抗拒的,他此番吃了她喂的虾,要如何跟她解释呢?说他很可能已经喜欢上她了么?若他当真这般说了,那之后又当如何?跟她服软致歉,好生过日子?

他房事上头不行的,根本没法和她做正常夫妻。即便萧槿能够宽宥他,他也不能想像在两人意恰情浓之际,要如何面对他在云雨之事上的无能。他那物件根本无法硬挺,他届时可能会羞窘欲死。

他思绪一路转至此,心里那道烂疮疤又被狠狠戳了一下。

他忽然惶恐起来,但又不想让她看出他这没头没脑的狼狈,於是他习惯性地冷下脸逃走。

他隐约听到萧槿在他身后哂笑一声,嘀咕道:「明明对虾嫌弃得很,偏要逞能,果真是摔坏了脑子。」

他步子略略一顿。他想回去跟她解释,但他的停顿也只是一瞬,很快就又加快了步子。

仿佛是要奔命,仿佛只要走得再快一些,他就可以逃避这种令人绝望的窘境。

然而现实是非但窘境逃离不了,纷争也越积越深。

他不仅要跟萧槿就和离之事不断争持,还要斡旋他母亲跟萧槿的仇怨。

他母亲自打他出事之后就变得性情偏激阴厉,萧槿嫁过来之后,她百般刁难。后头她发觉他对萧槿越发上心,居然变本加厉地针对萧槿。

他有时候完全想不明白身爲长辈爲何要这样折腾自己儿媳妇,难道他会因爲喜欢萧槿而变成不孝子么?但他母亲幷不管这些,他母亲似乎固执地认爲萧槿会将他抢走。

他起先是不管这些的,后来他心思放在萧槿身上之后,就开始干涉。

一日,他归家后听小厮跟他说母亲又责罚了萧槿,这回将她关了禁闭,不给吃喝。

他一股怒气窜上来,当下冲去找母亲理论。

出乎意料的,母亲比他还要激动。

母亲愤愤指责他自从娶了媳妇之后就跟她越发离心离德,又说他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爲了媳妇就能这样跑来找她麻烦。

他觉得母亲简直蛮不讲理,他跟母亲表示若是不将萧槿放出来,他就带着人去把房门砸了。

母亲的眼神忽然阴鸷起来。

「你现在就可以去将房门砸了把你媳妇领出来好好哄着,但是你记住,」她冷冷一笑,「你只能护她一时。你想一想,你一日之内能有多少时候是待在府里的?」

他身子一震。

「你越是护着她,我就越是要折磨她,你一旦离家,我就变着法儿地给她使绊子扎筏子!你有本事便永远不要离家,永远不要往衙门去,一直守着你媳妇。否则,你帮她便是害她。」

他瞠目半晌,气得发抖,不知作何言语。

好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母亲难道非要拆散我们才肯罢休?」

「拆散?我只是在教养你媳妇罢了。你难道没发觉她一身劣性?你看看她是如何顶撞我的,你去打听打听哪个世家媳妇胆敢对婆母这般不敬!你再看看她是如何对待你的,你看她可有个低眉顺眼的柔顺模样?她就是欠收拾,你再这么心软惯着她,她还不上天?」

他僵在原地,只觉又可气又可笑。

他遽然发觉他已经无法跟母亲对话了,他感到无力,无力又迷惘。

他确实不可能一直守着萧槿,他一日之内也不可能比母亲待在府里的时候更长。萧槿虽有祖母撑腰,但母亲身爲婆母,若是成心想找茬儿,她总是避不过的。

他毫不怀疑母亲会因为他对萧槿的极度维护而有加无已地对付萧槿。

他怎会摊上这样的母亲呢,事情怎会变成这样呢?

他出来时,满心无力。

但他还是不能什么都不做。於是他开始暗中帮助萧槿,比如派人给她送饭,比如仿着她的字迹帮她将罚抄的经卷抄完。

只是,这些全是借着妹妹卫韶容的名义做的。

一来他不想跟母亲再起冲突从而使得婆媳矛盾更加尖锐,二来他不想面对萧槿的质问。

他也不知能逃避到几时,但逃过一日是一日,在他的不举被医治好之前,他都无法面对这个半废的自己。

他一直都在暗中找寻良医,自打他发觉自己对萧槿的心意之后,想要医好隐疾的愿望便愈加迫切。

不久,母亲又爲他寻来了一位大夫。他已经记不清这是换的第几个大夫了,他有些麻木,但仍旧抱着一綫希望。

与此同时,他的烦心事里又多了一桩。

温锦又开始频繁地来找他。但她幷非打着幽会的旗号,而是来请他帮忙。从温德在官场上遭遇的麻烦,到郁勋的升迁之事,大的小的,林林总总,她都来找他求助。

他原本不欲多事,但温锦拖到这个年纪才嫁人是他造成的,他也曾经因爲自己年少时对感情的懵懂无知而给了温锦太多希望,他觉得他是亏欠温锦的,他觉得若非他当初的年少无知,温锦如今应当可以嫁得更好。

所以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援手,能帮则帮,算是还债。

但温锦越来越贪,提出的要求也越发过分,他还因着再度暗见温锦被萧槿误会。

几次下来,疲惫不堪。

他觉得他已经没有必要继续迁就温锦了,他对她的亏欠已经还得够了。於是在温锦又一次跑来请他在温德的拔擢之事上搭把手时,他断然拒绝了。

温锦苦求无果,忽然发起怒来,含泪大声斥责他喜新厌旧,负心薄幸。

他听到温锦这般言语,一股怒火猛地窜上。

萧槿指责他薄幸他都认,但温锦这样说,委实没良心。他对她已经仁至义尽,她却得陇望蜀,蹬鼻子上脸。

至此,他算是完全认清了他这个表妹的面目。什么干净纯粹,她当年是否真的单纯他不知,但眼下这个温锦,令他感到面目可憎。

他跟温锦彻底绝交,也跟父亲母亲交代,往后断绝跟温家的一切往来,温家人上门,一律不见。

解决了温家这一头,他也算是了却一桩麻烦。

他开始积极接受医治。他发现新换的那个大夫似乎确有些本事,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转好。

他慢慢振奋起来,他的脸上多了些笑。

他越是用心体会跟萧槿的相处,就越是认识到自己从前的年少无知。

他之前一直认爲自己不愿跟温锦有所接触是因爲守礼惯了,兼且不想亵渎她,但如今回头想想,他其实只是抗拒而已,他内心里幷不想跟她亲近,就如同他面对那些总想往他身边凑的脂粉一样。

但萧槿就不同了。

他从前不肯承认萧槿容貌比温锦美,但也只是嘴上不认而已,心里是知道温锦无论容貌还是气度都及不上萧槿的。实质上萧槿身段也极好,窍穠合度,前胸后臀挺翘丰满,腰肢却盈盈一握,手臂跟腿更是修长窍瘦,偏偏一身肌肤还莹白似雪,幽香暗生。

她穿着质料柔软的罗缎寝衣坐在床上跟他说话时,他总是难以集中精力,总是不由自已地生出绮念,虽然她多数时候都是在讽刺他。

不过他都被她刺习惯了,她哪一日若是没刺他几句他都觉得少了点什么。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他以前一直以爲男欢女爱没甚要紧,花前月下诗酒茶香才是最美妙的事,他身爲自小深受儒教理学熏陶的文人,更是对云雨之事持谨慎之态。

子曰:「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他从前总觉得这简直易如反掌,可如今他发现他以前真是天真。

他心里的这些想法从未告诉过萧槿,他对萧槿的态度转变也幷未令他们的关系缓和下来,反而他死活不肯和离的态度惹恼了她的娘家人,於是他被萧岑打了一顿。

她被他母亲勒令给他上药,他这次不想帮她解围,他就想让她能多陪陪他。

可她为他上药时还总拿温锦调侃他,他满心不豫。她就完全瞧不出他是喜欢她的么?

他的烦郁尚未结束,就又发现了一件事。

卫启濯那厮竟然对萧槿存着别样心思,简直是个龌龊腌臢的衣冠禽兽!

虽然卫启濯极力掩饰,但他还是撞见了他看萧槿的异样眼神。他怒气冲冲地跑去警告他,让他不要打什么歪主意,卫启濯却看着他笑,笑得他心里发慌。

他竟然有些害怕。

他自小骨子里便骄傲得很,极少有害怕的时候。面对官场上的风云变幻他都未曾怕过,如今竟然开始害怕。

他身有隐疾,他在所有正常男人面前都要低上一等。何况,卫启濯仕途比他顺遂……他忽然想不起来自己与卫启濯相比,在哪上头有绝对的优势。

他不愿在卫启濯面前露怯,遂重提旧事,指着卫启濯的鼻子表示将来定要报当年堕马之仇。

卫启濯冷笑道:「二哥若要这么细算的话,你我之间的仇恐怕理上三天三夜都未必理得清楚。光是你施计令卫启泓一直怀疑母亲是继室、他的生母另有其人这一条,就可以说道半日了,二哥说是不是?」

他闻言一顿,卫启泓那件事确实是他使的计,大房这么多年的鶏犬不宁也都跟这个密切相关,甚至他怀疑卫承勉的死也跟卫启泓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