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又如何呢?这些就能抵偿他身心所承受的那些创伤么?当然不能,他恨不得掐死卫启濯!甚至掐死卫启濯都不能平息他心中的怒火,何况这厮还觊觎萧槿。
卫启濯倒是坦然承认了他对萧槿的心思,他似乎幷不怕他知道。
卫启濯盯着他,目光里满含讥诮:「从前隐瞒不举之症骗她过门的是你,娶了她却又嫌弃她、冷待她的人是你,背着她去见温锦的是你,任由你母亲磋磨她的人也是你,如今强留她的人还是你,你觉着这世上之事凭什么都让你一人占全了?」
他一口气堵在喉间,底气不足,色厉内荏道:「我与槿槿的事轮不着你来置喙,你这龌龊东西凭甚来指责我?」
「我确实倾慕於她,但倾慕归倾慕,我不会勉强她半分,我尊重她的意愿。若她对你有情,愿意宽宥你,愿意留在你身边,那么你就跟她好生过日子,我不会将我的意愿强加於她身上。但我要提醒你,你不能让她再受你母亲的气,你身爲儿子身爲丈夫,要会理好母亲跟妻子的关系。」
「不过目下的状况是,她对你无意,更在你一次次的冷漠中凉了心。不是所有凉了的心都可以焐热的,你当初对她漠然视之时,就应当想到后果。」
卫启濯笑得讽刺:「你没想到也是不奇怪,你那个时候不是一心懊恼没娶着你的温表妹么?你觉得她不如你的温表妹娇软可人,但你可曾想过,你那般待她,她会在你跟前撒娇服软么?我倒是见她跟堂妹谈笑时,态温软,瞧着便是个性同玉润、可爱率直的姑娘。」
「不过其实你眼瞎与否也还在其次,你与她,始於欺骗,她跟你婚前亦非两情相悦,她平白被你骗进来,你母亲还四处造谣说她不能生养,你认为她应当原谅你、接受你么?」
他面对着眼前的卫启濯,忽然恼羞成怒,愤愤离去。
他不想承认,但他知道卫启濯说的是对的,他跟萧槿之间的问题太大了,祸根早在最初便埋了下来。
但那又如何,她是他的妻子,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只要他不跟她和离,这便是改不了的事实。
到晚,他早早沐浴更衣,在镜前仔细拾掇了一番才转去卧房。
房门虚掩着,他轻轻推门进去,一眼便看到了已经换上寝衣的萧槿。她幷未留意到他,兀自立在着衣镜前左右对照。
「最近脸好像变圆了,」她小声嘀咕,「要少吃一些了。」
她直起身捏捏自己的脸颊,轻叹道:「何以解忧,唯有暴瘦。」
他不禁轻笑出声。她听见动静转头望来,神色一凝,回身就往床榻去。
他见她躲他跟躲瘟神似的,心里一堵,特特坐到她身畔:「我好像发烧了。」
他见她不吱声,看着她道:「你怎的不说话?」
她翻他一眼:「你发烧与我说有何用?府上不是有现成大夫么?」
「你来探探我的额头。」他说话间便去抓她的手。
她后撤躲开,径直躺到了最里侧,背过身去不理他。
她一早便提出跟他分房睡,但他不肯答应,她挪到哪个屋子他便跟着挪过去,她认爲他是在刻意跟她作对,末了不再折腾,但每回睡觉都要躺到最里侧,离他远远的。
他被她这么晾着,很是尴尬,但有些话他还是要跟她说。
「你往后警醒一些,仔细旁的男人打你的歪主意。」他对着她的背影道。
「你不要跟我说话,我要睡了。」
他攒起眉:「我与你说正经的,你一定要留个心眼儿。」
萧槿一掀被子翻身坐起:「谁会打我主意?你又发什么疯?」
「你生的这般样貌,人又傻乎乎的,我不提醒你能成么?」
「你说谁傻乎乎?你才傻乎乎。」
他气道:「你难道不傻么?你要是真不傻,怎会不知……」
「不知什么?」
怎会不知我喜欢你。但这话他如今还说不出。
她见他闭口不言,讥诮道:「渢渢,你要真发烧了就去看大夫,你要是闲得慌就去作你的画填你的词,不要镇日在我跟前说些有的没的,我不想听你讲话。不过你要是哪一日想通了愿意跟我和离了,欢迎来找我。」
她看他张口语言,抬手示意他住口:「你要是实在憋得慌,就去找你的温表妹去。」
「我早就不跟她往来了!」他情绪一时激动,待要继续说下去,她已经倒头躺下,不再理会他。
他对着她露在锦被外的脑袋干瞪眼。
还是要等。等他的病彻底医好,他就可以卸下心里的包袱,跟她坦明一切。
但这一日似乎遥遥无期。
他曾在某个夜晚忽然醒来,睁眼望着萧槿的背影便再难入眠。他悄悄靠过去,见她仍在熟睡,轻轻揽住她的腰让她靠在他怀里。
她身上有淡淡的清甜暖香,不是脂粉的味道,倒好似是花果的香气。她一头乌发柔软顺滑,缠绕指间,他一颗心便要软得化开。
他做贼一样拥她半晌,软玉温香在怀,不知何时,竟觉身体有些异样。
他心里猛地一动。
他好像是有了反应。
他欣喜若狂,忙坐起低头查看。
果然硬挺起来了。只是持续时间似乎不够长,硬度也不足。但这已经足以令他兴奋了。
他第二日便去找了那个专爲他诊治隐疾的大夫,他想知道还要多久他才能完全正常。他以爲大夫会说不必等多久,没想到他得到的答案是,治愈之路仍旧漫漫。
「切不可急躁,」大夫语重心长,「更不可在治愈之前行房,否则前功尽弃。」
他好似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但爲了不前功尽弃,他愿意忍耐。
转眼间,他跟萧槿已经成婚九年,但两人全然不似积年的夫妻。
新年家宴上,韶容跑来告诉他说萧槿喝醉了,他当下便急急赶了过去。他挥开一众下人,伸手去抱萧槿,但她即便醉酒也还记着仇,不肯给他抱。
他见她难受得弯腰欲呕,一时又气又急,二话不说背起她就走。
回房的路上,她挣揣了好几回,将他的衣裳拉扯得不成样子,还踢上去几个鞋印,但他全不在意,他担心的是她从他背上掉下去。她不肯听他的话,他只好狼狈地左挡右护,以防摔着她。
除夕夜爆竹声声,他背稳她,抬头望了一眼被焰火点亮的远方夜幕。
他已经许久未曾真正体会过年节的喜庆了。自从他出事之后,他满心怨恨,自暴自弃,节庆的热闹只会令他更加烦躁。
今年的除夕於他而言仍是冷清的。萧槿从早晨起就没跟他说过话,他晚夕与同僚长辈酬酢时,一直在喝闷酒--他极少饮酒,今次却想趁着除夕宴饮大醉一场。但他喝到一半听说萧槿醉酒,扔了爵盏就奔了过去。
钟鼓楼传来二更鼓点。不多时便进入下一年了。
下一个年头,他与萧槿成婚便满十年了。下一个年头,他的病是否能好,他跟萧槿的僵冷关系又是否会有转机呢?
他目露迷惘。
他看不到出路,也不知出路是否存在。
他只觉茫茫夜色里一片凄迷,几乎要将他脚下的路也模糊了。
寒风砭骨,黑夜无边。
他仿佛一个茫然失路的旅人,迷失方向,亦不知自己的明天何在。
终於撑到了卧房,他小心地将她放下来,长舒一口气。
方才进门时,她吐到了他身上,他看也没看自己的衣裳,只专心帮她拍背。
他觉得自己真是入了魔障了。这事若是放在从前,是根本不可想像的,他的洁癖是自小就根深蒂固的。
换了衣裳,他坐在床畔哄她睡觉--他也只有在她喝醉时才能这样毫无顾忌地露出柔和的一面了。
她并不肯睡,又哭又笑地喊着「渢渢是坏人」。
他温声软语地哄了半日,她喊得累了,才逐渐睡去。
他坐在床头低头望她。
萧槿虽然总是刺他,但做事率直磊落,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反观他--
他如今都不愿去回想他从前办的事。
他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帮她掖被子,就如同当初新婚夜她的举动一样。
「渢渢确实是坏人,」他垂首凝望她睡容,轻声呢喃,「渢渢喜欢槿槿却不敢说出来,渢渢明知道槿槿想离开却不放她走。」
「渢渢自卑自厌又自私,渢渢怯懦敏感又执拗,但是渢渢也在改变,渢渢真的很爱槿槿,槿槿应该能慢慢发现的,是不是?」
「纵然现在未发现,将来也会发现的,总会发现的,总会转好的,一切都会变好的。未来还很长,我们还可以共度很多个除夕,我们会白头偕老的。」
他越说越快,越说越急,好似是爲了平定自己心头那股遽然涌上的莫名不安,他一遍遍地重复这番话,幷紧紧握住她的手。
仿佛这样,他们就当真能永不分离。
令他欣慰的是,他的身体真的在一日日转好,虽然转好的速度十分缓慢。他觉得他已经可以正常行房了,但大夫始终坚持说还要再等。
他自己也略通医术,但因这大夫令他的隐疾有了起色,他对其信任有加,从前未曾怀疑过什么,如今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开始质问大夫究竟爲何还要等,究竟要等到几时。大夫只是敷衍几句,转回头便连夜遁走。
他至此已经可以确定这其中另有蹊跷了。於是他告了假,根据搜罗到的綫索,一路追踪查访。
半月之后,他终於在保定府逮住了人。
在他的一再诘问之下,大夫终於吐露实情。
原来,这大夫是被温德收买了。温德下了血本笼络了这个大夫之后,交代说可尽力诊治他的隐疾,但是一定要在将好时想法子拖延--在用药上用些心思拖延治愈时间,幷要千方百计地阻止他行房。
他那一刻也不知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原来他的病早就能好了,原来他早就可以行房了,原来他后来的那些隐忍都是完全不必要的。
他瞬间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一样。
他命人将那大夫绑了,跳上马车风驰电掣般地往家赶。
坐在快得几乎要飞起来的马车里,他的心也仿似要飞起来。
他终於可以去将一切都告与萧槿知道了。虽然这也需要一些勇气,因爲她对他积怨太深,他不知要如何面对她。
但他决心已下。他要让她知道他有多爱她,他要让她知道他从前说了多少谎。
那一年上元节,他带回来的那枚乌银戒指确实是对戒里面的一枚,但幷非做给他与温锦的,而是做给他跟萧槿的。
他那个时候已经跟温锦言明了他幷不爱她,每回跟萧槿赌气斗嘴说他是出去找温锦的时候,实质上都是出去兜圈子喝凉风去了。
那年上元他又跟她拌了几句嘴,照常出去喝凉风。他在街上转悠时,瞧见那对戒指,觉着十分别致,就买了下来,打算两人一人一枚。但回去之后他又跟她吵了起来,於是再度不欢而散,幷且还让她误会了个彻底。
他深深吸气。他从前也几番想与她解释,但碍於自己的隐疾,他不知说了之后当如何收场,便一直憋着。
如今终於可以抛开这些顾虑了。
他满以爲他很快就能见着萧槿,然而他揣着满心激动回府之后,却发现萧槿出走了。
他问了一圈后才知,萧槿借着归宁的由头离京南下了。
算算时间,说不定他们的马车还曾在路上交错驶过。
他一瞬之间竟有些慌张。他害怕她会一去不返,但他紧跟着又觉得自己这想法太荒谬,她只是出去散心而已,她的娘家还在京师,她能去到哪里呢。
就在他逐渐平静下来时,卫启濯找到了他。
他一直有预感的事还是发生了,卫启濯逼迫他跟萧槿和离,否则他跟他父亲往后的仕途危矣,他母亲也休想再在卫家继续待下去。
他知道卫启濯这话绝非玩笑,如今的卫启濯完全有这个能力。而且,卫启濯爲了萧槿,大约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他由此又陷入了一个泥淖里。
他自己的仕途可以不要,但他不能不管他爹娘。卫启濯也正是掐住了他这个死穴。
可他还是不愿放弃萧槿。
於是他跟卫启濯开始了对峙僵持。
就在两人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忽地传来消息,萧槿回京了。
萧槿回京了,却幷未回到国公府。因爲她执意留在侯府养病,幷且不愿见他。
他仔细打听了才知道她病势沉重。他一时慌乱,他跪在岳父岳母面前恳求他们让他见一见萧槿。但无济於事,他们不愿违背萧槿的意愿,亦且他们也痛恨他。
虽是夏日,他却觉过往的风吹在身上,彻骨的冷。
卫启濯为萧槿四处求医时,他亦裂裳裹足,遍寻良医。可无论何种努力都於事无补,萧槿的病况迅速恶化。
终於有一日,卫启濯找到他,迎头就打他一拳,声音冷得刺骨:「她几无求生意志,你害她至此,满意了么?」
他因爲见不到萧槿,所有的消息都是打探出来的,但萧家人对他严防死守,仅肯让他找来的大夫留下一试,故而他能打探到的消息十分有限。
他闻言一愣。
他头先还想不通,萧槿素日一向康健,爲何这回一个肺热病便会沉重至此,原是如此。
萧槿垂危那日,竟然还是卫启濯让他入的侯府。
然而他终究是未能入得萧槿房中看上她一眼。他跪在她房门外苦苦哀求,从日头高悬跪到日薄西山,眼看着大夫一个个被请进去,又一个个摇头叹气出来。
入夜后飘起了雨。他跪得浑身僵冷,眼睛却一直盯着不远处紧闭的房门。瓢泼大雨模糊了他的视綫,他却始终不肯稍移目光。
他此刻已经不奢求能入内探视萧槿,他只希望她能好好的。
他仿佛发起了烧,头痛身楚。恍惚之间,他想起了他临行前不久的一桩事。
他那日归家,萧槿带着满面倦色来书房找他。因他的私人藏书跟公文案牍都搁在书房,故而这地方於外人而言是禁地,萧槿也很少来,尤其是主动来。
所以他看到她寻来时很是惊喜,但看到她面上倦容又是一顿。
她还是来跟他说和离之事的。她的态度极其诚恳,声音极其疲倦。他觉出不对,蹙眉问她是否又被母亲责罚了。
「你问这个有什么用,」萧槿撑着额头,「你是会安慰我还是会爲我出头?」
他张了张口,想说他都可以的,但思及他隐疾未愈,就又开始旁徨--这始终是他心里一块烂疮疤,无论何时触及,都会激起他的惊惧不安,令他畏葸不前。
他心里百转千回时,萧槿继续道:「我最初发觉你娶我的真相时,一度怒不可遏,你不愿害了你表妹,就来害我,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所以我当时情绪也很激动,如果可以,我真想将你的嘴脸昭示天下。可笑的是,外头那些人还总说你对我如何情深,说我多年无所出,你也独守着我一个。」
「后来我逐渐冷静下来,我觉得我每日多刺刺你,多跟你吵几场,你慢慢也就受不了了,受不了就会放了我,毕竟谁会喜欢无休止的争执对抗呢。可我没想到,这么多年下来,你竟还是不肯松口答应和离。」
「我知道你有心结,我中间也试图与你坦诚相对,我想,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可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你的态度呢?我说到一半你就冷着脸让我出去。几次下来,我也不想再费那个劲了。」
「我真的对你很失望。你不肯和离,我也没看到你想安生度日的 意,我觉得你就是在恶意吊着我。我嫁与你这些年,只觉是在坐牢,而且我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萧槿笑了笑:「我仔细想了想,你长得人模狗样的,又才气泼天,若是把我骗进来之后跟我主动坦诚,全心待我,我会不会被猪油蒙了心喜欢上你,安下心跟你好好过日子。」
他倏而抬眸望她,等待她的答案。
「我不用看我,我觉得应当是不可能的。我不喜欢被欺骗,尤其在婚姻这种终身大事上头,何况中间还横着一个温锦。」
她缓缓吁了口气:「放了我,另娶个肯忍气吞声的、逆来顺受的小媳妇回来吧,你跟你母亲都省心。」
他听她再三提和离,心里发堵。他再度想要跟她好好解释一下,但又总想着来日方长,等他确定他的病好了,他就跟她和盘托出。
他在滂沱大雨里逐渐收神。若是他当初就跟她说清楚,事态是否就不会变成今日这般?
他转着这些念头时,忽闻屋内传来一阵恸哭声。
他的心立时一提。
不多时,卫启濯从屋内出来,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雨声很大,但卫启濯的声音还是显得突兀而刺耳:「她不在了。」
他茫然抬头,以爲自己听岔了,从地上爬起来就往萧槿房里冲,却被卫启濯一把扯住。
「她一再交代说不见你,你不能过去。」卫启濯的声音虽哑,却冷得刺骨。
他大吼一声「滚开」,挥拳打过去。卫启濯侧身避开,又一把攥住他的手臂。
他浑身颤抖,嘶声咆哮道:「她是我妻子,你插的甚手,你算个什么东西!」
卫启濯冷笑森然:「你如今知道她是你妻子了?你扪心自问,她嫁你十年,你都为她做过什么?你只一心缩在自己的壳子里,瞻前顾后,又不肯放过她。她虽非你所害,但她的故去也跟你脱不了干系!」
他几乎不曾听卫启濯在说什么,只盯着房门看。不一时,便有丫头抹着泪出来跟他报丧,说三老爷跟三太太请他离开。
他这回不得不信了,因爲他跟着就看到强忍悲痛的萧安出来主持后事了。
他登时被抽去了所有气力,跪倒在地。
怎会这样呢,几个月前还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会说不在就不在了呢?
他的身体陷於麻木,他的思绪陷於停滞,卫启濯毒打他时他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他全然不知自己那一晚是如何过来的。等他的神魂终於回归一些,他抱起萧槿的牌位便要去找温锦报仇。
他已经在回京的路上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温德始终都认爲他是对温锦有情的,断绝往来只是因爲被萧槿所惑。温德不知通过何种渠道搭上了那个大夫,打探虚实,看他的隐疾是否可以被医好,等得到确切答案之后,就打起了另一番算盘。
温德确实也是想让他的病被治好的,毕竟他好起来了,温锦嫁过来才能有子嗣,但他并不想让他跟萧槿行房。后来他的身体转好,温德担心萧槿怀孕,便一再授意那个大夫拖延。与此同时,温锦又暗中跑来萧槿跟前挑衅示威,以达到尽快拆散他们的目的。效果也的确好,萧槿跟他的关系愈僵。
温德膝下无子,到底是想借温锦这个女儿往上爬的。但郁家门庭不够显赫,不能成爲他官场上的奥援。温家人以爲只要拆散了他跟萧槿,他就能娶了温锦。
何其可笑。
他几寻温锦不着,便去找温德对质。
温德起先不肯承认,后头见他逼得狠了,这才认了下来。但他说这其实是温锦想出的主意。
「姐儿还是对你有情的,不然也不会操心着你的这桩事。只她不愿看着你跟旁的女人恩爱生子也是常事,你也莫要怪她。」温德这样对他说。
他不知温德这是否推脱之辞,但他相信温锦干得出这等事。温锦在他已与她说清楚的情况下还跑去萧槿跟前耀武扬威,其无耻可见一斑--可惜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
他要报复温家人。但温锦似乎提早听到了风声,居然不知所踪。至於温德,他原是要杀了他的,但卫启濯居然出来搅局。
他知道卫启濯就是不想让他痛快地报仇。
他本想寻机报复,但很快,又一桩事摆在了他面前。
他的岳家人不肯让他将萧槿的灵柩抬回国公府,更不肯让萧槿葬入卫家的祖坟。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他跟萧槿是夫妻,成婚十年的结发夫妻,将来自是要跟她合葬的。
可是萧家的态度坚决,卫启濯更是出面帮着萧家,父亲受了卫启濯的胁迫,不再管此事,派了人将他架了回去。
没有人站在他这一边,他也不知该找谁来援手。他如今只求能跟妻子合葬,但是难比登天。
萧槿故去之后的一年多里,他每日抱着她的牌位过活,到晚寝息时也不肯离手。
仿佛她还留在他身边。
他时常对着她的牌位发呆,亦或抚视良久,昵昵喃喃,紧拥不放,哭哭笑笑,声声念叨着再不分离。
人皆道卫家那位二公子疯了,他也觉得自己是疯了。但他更盼着自己尽快死去,这样就可以去找萧槿了。
然而他又不能自尽。他听闻自尽之人的魂魄会困於天地之间,不得轮回转世。这可不行,他不要当个孤魂野鬼。即便是做鬼,他也要去跟萧槿解释清楚。
他盼了许久,终於盼来了离世解脱的那一天。
他知道卫启濯是如何报复他母亲的,但他根本不想管。事实上,他对他母亲也存着刻骨的憎恨,若非尚存一丝人伦良知,他恐怕会做出弑母之事。
萧槿那日来书房寻他时带着满面倦容,确实是因爲他母亲。他母亲又趁着他不在家中当众刁难萧槿,给萧槿难堪。而她这样做的缘由仅仅是因爲心中不快,要拿儿媳妇出气。
他真的恨,恨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母亲。他固然有错,但他跟萧槿走向末路,他母亲难辞其咎。
所以他临死前也不肯见他母亲。他知道他母亲会因此承受怎样的苦痛,但他并不想去理会这些。
这都是报应,他就是要报复他母亲。
临终之际,他全无恐惧悲伤,他居然觉得异常平静安稳。
终於可以解脱了。
他命人取来一把菱镜照了一番。他发现自己如今瘦得皮包骨头,眼窝深陷,憔悴不堪。
太难看了。他顶着这副形容,要如何去见她呢?他竟然为此发愁。
但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的大限已至。
混沌之中,光影浮动,诸音渺渺。
等他再度醒来,他惊异发觉,他竟然回到了年少之时!
此时他尚未遇见萧槿,身体也完好无损,大错尚未铸成。
他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激动。他觉得这是上天怜他,给了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这一回定要从最开始就好好待萧槿,他还要报前世未报之仇。
他要弥补所有的缺憾。
此时他已经开始跟温锦私下往来了,他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将错就错,在温锦面前继续扮演前世的自己,一直拖着温锦。等拖到怀庆大长公主来京,他就可以正式开始他的计划了。亦且,他沿着前世的轨迹走下去,兴许就能最大程度地保障萧槿还能如前世一样嫁给他。
但是萧槿那边的事进展得却不顺利。她好像不太喜欢他,她更喜欢她那个寄住府上的表兄。她任由她表兄拍她脑袋,她不肯拿他递过去的伞却等着她表兄来接。
他心里酸得很。她那个表兄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书生,哪里及得上他?
偏偏他还不能表露自己的这些情绪。
不过萧槿还是跟从前一样冲钝。她既然也知他有洁癖,为何不想想他怎就能蹚着满地雨水来给她送伞呢?她竟然完全没看出他对她的不同。
幸好她来京之后,她那个表兄幷未跟来。但更大的问题来了,她居然答应了卫启濯的提亲。
他闻听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狂躁得想要一刀捅死卫启濯。他纵马跑去萧家,他想抓住萧槿质问她究竟怎么想的,爲何统共也没跟卫启濯见过几面就能答应嫁给他。
但他在侯府门外冷静半晌,终究是没有进去。
他还要等着自己的那个劫数过去,万一他这一回仍旧逃不过堕马受创的命运,他就退出,就当从未认识过萧槿。他不能保证自己再度变成前世那样之后能冷静自持不发疯,他不想再让她陷入前世那样的困顿之中。
於是,他眼看着萧槿镇日与卫启濯情投意洽,心里波澜翻覆,却只能忍着。
同时,他的报复计划也即将展开。
前世温锦曾闯下弥天大祸。她在去徐安娴府上做客时,打碎了怀庆大长公主的父皇御赐的玻璃石两面砚。当时他也在徐家酬酢,温锦慌乱之下找到他,让他一定帮帮她。
砚台摔碎时,众人幷未看清是谁打翻的,只知是温锦跟袁琬之中的一个。
袁琬是袁泰的孙女,这件事闹起来,不仅对温锦不利,对温家也没有半分好处。所以他当时极力帮温锦斡旋,又苦求父亲出面去大长公主面前讨个人情。
大长公主也许是看了卫家的面子,也许是看袁家也被牵涉进来怕皇帝爲难,最后大事化小,未予深究。
但是这一回,他不会再帮温锦。并且,他要利用这件事来报复。所以他特地向徐安娴讨了一封请帖,让温锦去徐家赴宴。
等温锦闯了祸,他就在暗中推波助澜。袁家是绝不会认下这件事的,幷且还会因此跟温家结仇。依照袁泰那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往后必然不会放过温家,他再推一把,温家就败了。
至於温锦,出了这等事,吕家不会再要她,她的未来会就此毁掉。但这并不足以解他心头之恨,他会再给她加一桩罪,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可惜,这一回的情形有所变化,被卷进来的不是袁琬,而是萧枎。
他当时恨不得劈死萧枎这个碍事的。但机会已失,对付温家只能从长计议。
他去见温锦最后一面时,发现自己重提旧事仍会不可抑制地激动。但他对她已经没有任何青梅竹马的情意,他看到她只觉得恶心。
他之前假作前世的自己跟温锦虚与委蛇时就觉得浑身难受,他有时候想起温锦前世做的那些事就恨不能立等掐死她。
之后的事情就越发不受他控制了。萧槿还是嫁给了卫启濯,而卫启濯竟然恢复了前生记忆。
他就此失算,陷入窘境。
一阵风来,猛地将半掩的窗牖吹了开来,吹落了案上几张残画。
卫启渢撒然惊醒,甫一直起身,身上披着的大氅便滑落在地。
睁眼望去,油灯如豆,满室清寂。
是了,他如今是在云南归化。他从正四品的佥都御史变成了一个未入流的驿丞。
他又梦见了前世今生的诸般种种。那一幕幕爱恨纠葛,历历在目,清晰如昨。
他俯下身去,慢慢捡起地上的大氅与残画。
画上的女子或回首流眸,巧笑倩兮,或臂挎小篮,彳亍桑林。但无论是何种情态,总是穿着一身松花色的襦裙,明丽如夏花。
是萧槿,他画的都是萧槿。
只是每一幅都是未竟之作。他总觉他无法将萧槿的神情韵致描摹得尽,萧槿身上有一种灵气,一种难以名状的、令人见之不忘的灵气。
仿佛日精月华皆汇於她一人身上,望见她便身心安舒,满腹温柔。
他总是不能画得令自己满意,但还是一幅幅继续画。
他想留下一幅影像来。
他担心有朝一日萧槿的容顔会在他的脑海中模糊,他想想便惶遽不已。
十年太长,时光的细流可能会消磨他的记忆。
他还是想回去见她。即便此生不能再见她,他也想谨记她的容顔,若来世还能遇见她,他不想跟她对面不相识。
他总还是顽固地想再与她携手的。他发觉自己重返年少时代时,就预想好了一切。
他要跟前世一样再娶萧槿。他要做这世上最温柔最尽责的丈夫,他绝不会再凶她,他会跟他母亲抗争到底,不会再让她受一点委屈。如果她问他爲何对她这么好,他就告诉她,他早在最初便对她念念不忘。
但这些终归只是他的假想,他后来发现萧槿也有往生记忆,幷且无论如何不肯原谅他。
他从箱笼里翻出一幅已然泛黄的旧画,慢慢展开。
画上池中红绿鲤鱼往来翕忽,池边立着一头低头望鱼的驴。然而生机盎然的画卷上,却沾着斑斑血迹。
这是萧槿新婚夜时他於卧云亭中挥笔划下的,画作既成,耳闻成礼鼓乐,一口鲜血涌出。
他一直都收着这幅画,但极少拿出来。
风吹得窗扇吱呀作响,寒气灌入,灯火瑟瑟。
他的思绪却越飘越远。
他又想起了那年除夕夜的情形。他背着醉酒的她在寒夜里默然行路,远处天幕被焰火照得明如白昼,四外炮竹声声入耳,此起彼伏,时远时近。
他虽觉得这些热闹都与他无关,但仍是在展望着下一个年头的光景。黑夜凄迷,他也试图寻出一条路来。
那时的他虽则迷惘又旁徨,但身边还有萧槿,总还是存留着希望的。
而眼下,他已经孑然一身。
卫启渢遽然一笑。
前世的他何其幼稚可笑,总是作茧自缚,总认为时光还长,一切都来得及。
他一点点将案上书画收起,轻轻念诵《留别妻》。诵到最后「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两句,他入神良久。
无论「复来归」还是「长相思」,似乎都没有多大效用。
相隔一世,他仍然寻不见自己的出路。他仿佛永远都徘徊在迷途上,永远都惶惑无依。
他的未来何在,他的明天将会如何,他并不确切知道。他总是住在自己圈画出的囹圄里,出不去,也不想出去。
他会等来他想要的结果么?也许会,也许不会。
或许一别就是一生,也或许还有一番际遇等着他。
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百年明日能几何?
人生能得几个十年呢,最怕的是冉冉老将至,区区心已疲。
他寻来一根长针独自挑灯花。
一声轻响,火焰瞬时更亮了一些,烧红成结的灯花却应声落地。
他於灯前茕茕孑立,对着地上那几成灰烬的灯花出神,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