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禾拍了拍手道:「这是我在你这里白吃白喝那么久,给你的补贴。你也看到,我都穷得响叮当了,多的没有了,还是那句,你将就一下吧。」
这种糖人的做工倒不算太简陋,然而因为缺了一味糖料,融在舌上时,味道十分寡淡。若是让贺熠吃到这样的东西,恐怕一言不合就会掀了小贩的小锅炉。夜阑雨却没有任何怨言,全部吃完了。
回到山上时,夜已深。一个青年模样的傀儡等在了院前,看到夜阑雨时,忙迎了上来,於他耳边低语了句什么。
简禾:「?」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看到有傀儡在这么晚来找夜阑雨,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听它一席话,夜阑雨眼中掠过了一丝不可捉摸的暗色:「先放起来。」
傀儡应了一声,离开了。
简禾虽然靠得近,却听不见傀儡说了什么,茫然地拽着夜阑雨的袖子,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夜阑雨回过神来,浅笑道:「没什么,不过是一些防寒的衣物罢了。」
简禾「哦」了一声。
眼看着她房中熄了灯,夜阑雨方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幽深的目光落在了案几上的两封信上。
负责送信的雪白的鸟兽落在了屋檐上,歪着脑袋,黄澄澄的双目幽幽发亮。夜阑雨背对着它,在烛灯下执起了第一封信。
火漆封缄,朱红月季,乃是姬家的家纹。
当年,他与姬钺白分别居於汾婴、蝶泽两地时,若是姬钺白本人来不了,也会让魔兽送信来。只是,那时候,他只会送一封过来。
现在多出来的一封是给谁的,不言而喻。
夜阑雨拆开了那封给他的信,倒出了信纸,一目十行,扫了一遍。
信上,不出意外地,姬钺白简单说了一下潼关发生的事儿,着重关心简禾的身体状况,询问何时能让她回去,并嘱托他把另外的一封信转交给简禾。
——转交给她?
怎么可能。
夜阑雨二指夹起了台面上的第二封信,面无表情地将它置於火舌上,微微一晃。
薄薄的信纸倏然被火苗缠绕,白烟冲天,纸张发皱……瞬息之间,就化作了焦黑的灰烬,随风飘散。
一字一句的绵绵情意,千里迢迢送到此地的一封信,就这样被不为人知地抹掉了痕迹。甚至由始至终,简禾都不知道姬钺白有写信给她。
窗外的鸟兽不安地拍了拍长翅,在枯枝上跳了跳。灯下,夜阑雨撩起衣袖,笔尖蘸墨,斟酌了须臾,回了一封信,信上只有短短的两个字——未愈。
鸟兽携信远去,夜阑雨搁下毛笔,从怀里取出了那道柔软的冰蚕丝,凝视片刻,蓦地捏紧了它。
一天一夜相处,如果不是她的样子跟以前不一样,他几乎觉得,陪在自己身边的人就是小禾。
据他的判断,唯一可以解释这种匪夷所思的情况的,便是小禾原本就是乔迩的魂魄的一部分魂丝,只不过中途逸散了出来,飘飘荡荡,成了精魄,恰好附身到了他的傀儡上。所以两人才会有如此相似的脾性,才会诞生如此多的巧合。
她如今完全不认识他了,则有可能是因为她作为小禾时,魂魄不全。并入本体以后,在分身上的记忆便被封存了。
乱成一团的思路逐渐清晰起来。
也就是说,乔迩应该曾有两次逸出精魄。只是,她从小到大都没有传出过痴傻愚钝的风闻,并不像是魂魄逸出过的人。
她身上的疑团太多。但不要紧,来日方长,他就是要把她留在身边,含在嘴里,捧在手上,耐心地把一个个疑团都解开。
今天下山时,她好像是说过——她不可能在这里待一辈子。
烛火时浮时灭,夜阑雨的面容明暗不定。
不可能在他身边待一辈子?
那可未必。
第二天,「掉马条」终於摆脱了那个莫名带着嘲讽感的数值,像脱缰的野马一样,飙升到了9/10。
可与此相对,简禾的视力却好似陷入了停滞状态。从那天起的半个月,也只是恢复了七八成。
简禾惴惴不安道:「我不会永远都是个瞎子吧?」
帷帐的阴影挡住了夜阑雨的脸,他轻吸口气,柔声道:「当然不会。」
我怎么舍得让你永远看不见东西?
简禾原以为,夜阑雨目前的判断都来自於直觉,而剩余的一格是没那么容易升满的。谁知道,这一天竟然会来得那么快。
转眼,她就在这座不知名的荒山住了起码有一个月了,却完全不觉得哪儿不方便。傀儡会送上食材与衣物,铺床洗衣打扫全都有人做。
若非眼睛冲冲不好,行动不便,去哪里都得麻烦夜阑雨,那在这里的生活,堪称是逍遥至极。
她所不知道的是,期间,一封封信件来了又去,但凡是本该给她的,都被一只手在暗中挡住了。她还以为是仙盟大会那边事务繁忙,所以姬钺白完全没时间想到她。
而那一边,听闻她冲冲不好,且好似鱼入大海,全无音讯,所有关於她的消息,都只由另一人传达,终於也有人坐不住了。
这日,简禾正与夜阑雨在院中晒太阳。石桌上,摆了个精致的果盘,连柑橘都全剥好皮了。简禾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却有一个傀儡走近前来,正欲弯腰,在夜阑雨耳边说话。
夜阑雨示意它先别说,起身走了出去。
外面,傀儡低语了数句,递上了一封刚收到的信。
夜阑雨展开一看,嗤笑一声,自言自语道:「终於来了吗……」
他就知道姬钺白会挑这几天过来。
前段时间,古战场发生了一件大事,激得仙盟各大世家的能人异士倾巢而出,就为了捉捕一条名叫贺熠的疯狗。
在那种情形下,姬钺白就算是担心这边,也根本抽不开身过来。现在他能过来,就说明那边的事儿大概是解决一半了。
这封信是昨日送出的。姬钺白一骑轻尘,比传信的鸟兽慢不了多少。若他与信件同时出发,那么,应该也差不多到了。
将信丢到一旁,夜阑雨回了院中,让简禾入房间内进行「眼睛常规维修」。往日,这都是在午饭后才进行的。简禾意外道:「现在就去?这么早?」
夜阑雨道:「前不久不是跟你说过么,你的眼睛需要一味重要的灵药做引,而这里没有。方才的傀儡,便是告知了我这味灵药的所在地。我们今天便要动身了,一会儿,或许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简禾不疑有他,道:「行啊,那就现在来吧。」
如往日一般在床上躺下,夜阑雨用黑色的蚕丝蒙住了她的眼睛,出其不意在她后颈点了一下。简禾的头软软地歪到了一侧去。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傀儡在他身后站定,夜阑雨将简禾的手放回了腹上,低声道:「去。注意躲避山中鸟兽的耳目。」
傀儡听令,小心翼翼地搂着昏迷的简禾,为她穿上了侨饰的兜帽,抱着她轻跃了数下,往通向山下的一条长路跑去。
夜阑雨这才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衣襟。
此次匆匆出门,他仅带了六个傀儡。而受家风文化影响,姬钺白不论是剑或是箭,都远胜於他,在近身战时,最厉害的武器都不在身边,他并没有绝对胜利的把握。既如此,就来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吧。
就算手段卑鄙,他也要保证她不现在被带走。
只要让他回到丹暄,哪怕姬钺白找上门来,谁胜谁负,就不好说了。
三个时辰后,破落的袁府门前,传来了一声马蹄声。
姬钺白长腿一扫,翻身下马。府门应声而开,傀儡退开,夜阑雨抱臂站在门前,无言道:「上午收信,下午人就来了。潼关那边的事已经解决了?人捉到了?」
「尚未,犹在碗中捉鳖。」姬钺白走近了他,道:「她怎么样了?」
「我在信中也与你说过,眼睛冲冲不好,呕血时有两三。」夜阑雨引路,穿过了寂静无声的回廊:「如今视力有所好转,只是恢复很缓慢,而且,万万不能受光照刺激。」
姬钺白越听,眉越蹙越紧。终於,夜阑雨在一所房子前站定,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幽暗的房中,一个少女坐在了窗边,手旁放着几个剥好的橘子,听见声音,她转过头来,讶然道:「谁啊?」
与乔迩一模一样的脸。
如夜阑雨所说的那样,她的眼睛,如今是被一道漆黑的蚕丝蒙住了的。
见她无恙,姬钺白大大地松了口气,在她身旁坐下,柔声道:「迩迩,是我。」
床上的少女打了个呵欠,道:「姬钺白?」
——连那种吃惊、惊喜而又迷惑的声音,都模仿得极像。
夜阑雨止步在屋外,唇边露出了一抹及不可见的笑容。
简禾现在在用的这具身体,本就是他做的。对他来说,再以普通的方式做个一模一样的出来,仿容貌、仿身型、仿声线,简直易如反掌。
只是,有三样东西却是无法复制的。一者,为简禾乌润明亮的双眼,二者,为她与旁人的记忆,三者,为她本人的性情——傀儡只能单纯地模仿动作,若时间长了,恐怕会被察觉出不同。
但现在,只要能瞒过这段时间,那就行了。
待二人温存片刻,夜阑雨才慢悠悠道:「你现在就可以带她走了。只是,不要轻易解下她眼上的蚕丝。」
姬钺白道了谢,带着假的乔迩离去。
假的乔迩一上马车,便遵循着夜阑雨的命令,假装困倦,卷着被褥,埋头休息。
夜阑雨跟简禾在马车里面对面共处过很长时间,对她的一些小动作是得尤为清楚。此番做派,连姬钺白也分辨不出真假。
夜阑雨站在府门前,目送着马车远去,冷冽的余光往树梢上轻轻一瞥。
两只守在树后的黑色鸟兽对视一眼,一前一后扑扇翅膀,追着马车的方向飞走了。
终於走了。
这两只鸟兽,乃是姬钺白所豢养的魔兽,善於追踪,飞行速度极快,又非常灵活,难於猎杀。当初,姬钺白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们驯服的。
正因为这两只东西难缠,如果当着它们的眼皮底下转移据点,它们必定能带着姬钺白在他回到丹暄之前截住他。
若非顾忌这两只畜生,也不用等到此时才离开。
直至马车远去后,夜阑雨退后一步,不再耽误,朝着后山疾驰而去。半山,在缠满干枯的藤蔓的巨石旁,静立着一辆马车。夜阑雨抖掉了衣裳上的雪,掀帘而入。
简禾还没醒来,双目紧闭,安静地倚在了软枕上。女傀儡正尽职尽责地守在了简禾旁边,恭敬道:「主人,我们没有被发现。」
夜阑雨颔首,将简禾的发丝拂起,令道:「走,回丹暄。」
骏马扬起白雪,朝着与姬钺白背道而驰的一条路疾驰而去。
太阳缓缓向西面移去。
另一边厢。
假乔迩从上车开始,便严格遵循着夜阑雨的命令,一觉睡到了天黑,简直让人怀疑,她在夜阑雨身边的那段时间是不是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
虽然话都没说过几句,但姬钺白真的不忍叫醒她,就任由她头朝墙缩着睡了一整天。
只是,他总不能任由她一直睡过晚饭时间,故而挪近了些,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迩迩,已经晚上了,起来吃点东西。」
能吃东西、有消化功能的傀儡,全天下也就只有夜阑雨的肋骨做出的那一个。今天摆在它身边的橘子,不过是为了增加可信度。
假乔迩爬起了身来,低声推拒道:「我没有胃口。」
姬钺白拧眉道:「身体还是不舒服么?」
从今天到现在,他好像只看到她吃过几块橘子。
假乔迩点头。
姬钺白与她十指交握,怜惜道:「那样的话,今晚我们便不赶着去了,找个客栈,让掌柜熬点粥给你喝吧。」
假乔迩僵硬了一下,点了点头。
由於在被褥里睡了一整天,那道黑色的丝带有点儿松了。姬钺白比她先看到,无奈一笑,伸手正想给她理一理丝带。
他记得夜阑雨的叮嘱,连烛火的光芒,他都忌惮会伤害到她,本来就没打算真的解开。
谁知道,眼前的少女却好似相当抗拒,挥手挡开了他。
马车猛地一晃,本来就有点歪的丝带被劲风一拂,整条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眼前之人,眉梢鼻唇,都与乔迩几乎完全一样,并排站着,或许都分不出谁是谁。可是,与之对视的那一瞬,姬钺白却是瞳孔微缩,好似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
假乔迩慌忙拾起了丝带,可不等它掩饰几句,脖子便被人扼住了,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胆子不小,居然敢用个冒牌货来骗我。」姬钺白怒极反笑,冷冷道:「乔迩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