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崎愣了愣,宁予辰却一下子笑了。
风声呼啸当中,祁宇没有完全听明白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但也很快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他的内心生出一种极其可怕的念头:“师兄……你、根本就从来没有被我控制过?”
宁予辰回过头来,笑吟吟地道:“是啊。”
他这个时候看起来眉目清爽,笑容肆意,好看是仍然好看的,倒是一丝女子的妩媚气息都让人感觉不出来了。
宁予辰看了苏长崎一眼:“对不起啊,揍了你一顿。”
苏长崎道:“没关系,打的不疼。开始有点难过,后来想起往事,知道你肯定另有计划,也不难过了。”
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峰顶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当初苏长崎同易钲打架,宁予辰虚张声势地给他那一袖子。
原来似乎好多事情,冥冥之中都已注定。
宁予辰沉默片刻:“真不疼?”
苏长崎看着他,眼神里充满温柔:“真不疼。”
宁予辰捶了捶自己的老腰,叹气道:“妈的,原本想趁机报复报复你,那我还是劲用小了。”
苏长崎:“……”
祁宇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他大笑的是自己的自作多情。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宁予辰,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你根本就是和苏长崎一伙的!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从来没有喝过我送去的东西!你那时攻击苏长崎而打断了妖魂木,根本就是故意为他拖延时间!”
只是宁予辰这样的作为,倒像是事先知道苏长崎会在那个时间进阶一样,看来他隐藏的东西,远比自己还要多得多。
祁宇一边说一边不住冷笑:“也是。我这一生亲缘淡薄,父母俱丧,全村被屠,又有谁会真正的在乎我?要怪,也只能怪天道不公。”
宁予辰看着祁宇这幅样子,反倒笑了:“哟,还生气了?祁宇,你不以真心待我,我也就只对你虚以委蛇罢了,这不是很公平吗?”
祁宇怒斥道:“你不要再说了!”
他现在几乎已经不记得自己父母的深仇大恨了,想一想这些年来师兄弟间相处的种种,只觉得内心深处充满愤懑,像是什么最珍贵的东西被毁掉了。
原来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最珍惜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祁宇杀心已动,慢慢握上了自己的剑柄。
苏长崎顿时警惕起来,连忙拉住宁予辰,要把他扯到自己的身后,却冷不防看见宁予辰身体晃了一下,单膝跪了下去,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苏长崎大惊失色,也跟着跪在地上,他的动作太匆忙,以至於膝盖落地的时候发出“砰”地一响。苏长崎没有在意,搂住宁予辰的肩膀:“小辰!”
祁宇见状也是一惊——宁予辰这样的表现,分明是仍然受着自己的蛊毒控制,所以在自己情绪激动向他下出“不许说话”的命令时,他不想遵守,身体才会产生反应。
他结结巴巴地道:“这、这到底……”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手中的佩剑突然发出炫目的光彩,一道虚影出现在半空之中,逐渐凝结成像,祁宇看了一眼就跟着跪了下去:“……师尊!”
奉一真人的影子立在空中,飘飘忽忽,他的声音也在同时响了起来:“宇儿,你答应过我善待你师兄,但你终究还是未曾遵守你对为师的承诺,我对你很失望。”
宁予辰抹了把嘴边的血,向苏长崎摆手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这是精神力上的控制,这具身体会有感应,但我根本没知觉。”
苏长崎不出声地叹了口气,便用手背蹭了蹭他的唇角,握住宁予辰的手,两个人一起看向奉一真人,听他讲话。
宁予辰听了两句,低声道:“师尊在祁宇佩剑上下了禁制,若是祁宇对我起了杀心就会启动。”
苏长崎道:“他对你很好,我喜欢这个人。”
宁予辰一笑,刚要说话,又被一边祁宇遽然提高的声音打断:“不可能!这……如果我父母真的是为了收伏戾气自愿献身,那分明应该是我刚刚出生那一年发生的事。可我记得清清楚楚,他们去世那一年我都已经七岁了。”
“那是因为当年你父母虽然大义献身,但内心深处仍然记挂着你,形成执念。而恰好在他们身死之后,身上的衣服沾染了戾气,因此便化作了‘衣魄’,回到你的身边,其实你看见的那两个人,早就已经不是活人了。”
苏长崎低声道:“我明白了,所以说那只是两件成了精的衣服而已,因此才会那么轻易地被我的元神焚毁。”
宁予辰道:“那两件衣服受到戾气影响,已经化作邪物。要留在世间唯有靠吸食活人的脑浆。他们住的那个村子里的村民最后会死的一个都不剩,便是这个原因。并不是因为你。”
祁宇声音颤抖:“可、可是……”
“可是不管你的父母是不是自愿,终究是昌玄门亏欠了你,你这孩子又的确聪颖机变。所以为师还是决定将掌教之位传给你作为补偿,只是由此却难免对你师兄有些不公。好在辰儿这孩子性格虽然任性了一点,却还是内心纯善之人,他不明就里,却依旧答应了为师要扶持你。可惜我离世太过突然,这其中又有太多不好外传的秘辛,也没能把一切的始末跟你们两个交代清楚。此事,也是为师错了。”
然而细思一下,奉一真人为什么会离世突然,很大一部分也是祁宇的原因。
奉一真人说完这番话之后,影像毫无征兆地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当初他命令祁宇给宁予辰下跪时的场景在半空之中一幕幕重演。
很多事情当时无知,总要等到一切过后,才得解其中深意……留下的,却也只不过是为时已晚四个字罢了。
影像早已经消失。祁宇以额触地一动不动,良久之后,慢慢转头看向宁予辰。
他尽力想看清楚对方此时的表情中有没有痛恨,然而就在这时,一道惊雷响起,大雨霎时而至,每个人都是满面水珠,什么都是模糊。
惊雷声中,宁予辰道:“你那天被我打断,到底是想发个什么样的誓呢?你是不是想说——‘如有违誓,就让我世世飘零,孤独终老’。”
祁宇用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你怎么知道?!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
“因为我看过剧本啊,傻瓜。”
宁予辰心里默答了一句,脸上却神色端正:“因为这像是你能说出来的话。在你心目中,性命,权势,仇怨,这些才是最重要的,而又没有人陪伴,会不会孤单,你一向觉得无足轻重,所以会轻易的拿来发誓。祁宇,我说的对吗?”
他在说话的同时,已经有两行鲜血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混着满脸的雨水,落在了地上:“我早知你不会遵守诺言,便也不需要你承诺什么。只是那句话你似然没有说出口,心念一动,也算是成了。”
祁宇惊慌地站起身来:“等一下。师兄,你不要再说话了,你、你等我想想办法……”
多年的仇怨烟云般散去,此时此刻才拨云见日一般看清楚自己真实的想法。祁宇看着那鲜艳的红色,觉得那似乎是从自己的心头汩汩流出的。
他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宁予辰的时候,他正在练剑,被奉一真人打断后笑着挽了个剑花收起来,捏了下自己的脸。后来他代师授徒,自己现在的很多招式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有时候师尊看见了,还会笑呵呵地夸奖“宇儿真聪明”,那时候师兄就会哼一声道“难道不是我教的好吗”?可是当时自己心中一直充满了仇恨,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着,怎么样才能从师兄身上获得更多的东西……
可是不管内心怎么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相处过的时光不是假的,他笑的时候也是真正的在开怀大笑,他一次次因为一些事情而感动,又一次次将那些感动剥离。
直到今日,师尊逝世,师兄在质问自己“祁宇,我说的对吗”?
“原来最清醒的人一直都是你。你说的都对,可是现在我……后悔了。”
祁宇发现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在挑选的时候便知道,这种蛊毒本来就是没有解药的,如果□□控的人生了反抗之心,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他以为宁予辰一直都在防着自己,所以才没有中毒,其实并不是。
他没办法、没办法、没办法!
祁宇神色哀凄,想要上前,却被苏长崎伸手架开,苏长崎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在这个妖族面前,祁宇却一下子感到自惭形秽,不敢接近。
苏长崎直接伸手,用自己的手掌抆下宁予辰眼角的鲜血:“你又要走了?”
宁予辰道:“嗯,原本不想告诉你。”
他笑着给了苏长崎一个拥抱:“不过你现在想起来了……所以说打算怎么样?”
苏长崎抱着宁予辰舍不得放开,但还是很干脆地道:“我陪你一起。”
宁予辰道:“要走一起走,下一次再见,这样也挺好,只不过我……咳咳咳,快不行了,可能要比你早一点。”
苏长崎道:“其实我想起的记忆还有莫……”
他看见宁予辰不明所以的表情,又把说了一半的话收了回去:“好的。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剩下的交给我,你歇一歇。”
他低下头,亲了亲宁予辰的额头,昏昏沉沉间,宁予辰突然觉得有些困,就慢慢把眼睛闭上了。他原本还要说点什么,然而整个身体被一种极端舒适放松的感觉所笼罩。懒洋洋的感觉让人什么声音也不想发出,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祁宇站在两个人旁边,觉得自己根本就走不进他们的世界,非常可笑。他不愿意再看下去,也不舍得离开。而苏长崎却搂着宁予辰,慢慢站了起来。
祁宇怔怔地看着,心口处传来的绞痛几乎要让他窒息,只是当着苏长崎的面强自挺直腰杆:“你想干什么?”
苏长崎淡淡地道:“当初在赤炎谷前,我想跟着他跳下去,你拦过我。”
他不提,祁宇都要忘了:“是。但我不是为了你。”
苏长崎道:“不管为了谁,你这个情我是记着的。我不喜欢欠别人的,尤其是你。”
他很平静地向祁宇摊开一只手:“那把剑,给我。”
祁宇一共带了两把剑,一把是自幼跟随他多年的佩剑,平时一直藏在袖子里,另一把悬在腰间的,则是当初宁予辰从王桐光手中取得的破芒剑。
祁宇这个时候心灰意懒,也不知道他要来做什么,随手从腰间把剑取下扔了过去:“这原本就应该是他的东西,我也没脸再挂,你要拿就拿吧。”
苏长崎拿起破芒,放在手中细细端详,他还记得当时赤炎谷被劈开的时候,自己亲眼所见那结界上的开裂处十分奇怪,并非窄窄一条缝隙,而是足有一臂宽窄的口子。
所以赤炎谷上的结界不是被破芒划开,倒更像是接触到剑刃的那一部分都消失了。
由此可以推断,或许这把剑真正的作用,是打破空间与空间之间的屏障……
苏长崎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弯,一只手抱紧了宁予辰,另一只手缓缓将破芒抽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宁予辰安静的睡容,声音低不可闻:“我怎能甘心,永生永世被这命运所束缚……你这人干什么事情都惯爱不与人商量,这一次也让我拿回主意吧。”
苏长崎性格干脆果决。说完之后再不犹豫,手臂蓄力,一剑将破芒插入了越织山顶峰,跟着运力一挑,剑锋瞬间暴涨数丈,隆隆的轰鸣几乎要把天上的雷声压了下去。
祁宇大声失色,厉声喝道:“你干什么?你疯了吗?要找死的话先把他给我!”
苏长崎没有回答他的话,身形倏地一闪,一只手已经搭在了祁宇的肩头。
祁宇错掌隔开,两人速度飞快地交换几招,他厉声喝道:“你干什么?!”
在这种混乱的情形之下,苏长崎的脸上仍然是冷冰冰的没有半分表情:“祁宇,那日你阻我一回,如今我还你一命。昌玄门系於你手,切莫忘了你师父师兄的嘱托。”
祁宇打死也没想到他说了这么一番话,手上一缓,愕然道:“你……”
苏长崎没打算再听别的,掐算好方位,直接用破芒剑在身后的空间中划出一道裂缝,变抓为推,将祁宇甩了进去。
祁宇没有借力之处,身不由己地从滂沱大雨中跌出,身边转瞬变成了碧空如洗,旭日初升的景象,他的后背挨在柔软的草地上,昏昏沉沉,过了半晌睁开眼,恍然发觉这里竟是昌玄门的后山。
刚才的一切……是在做梦吗?
祁宇忽然从地上爬了起来,连滚带爬地奔向前殿,大声道:“师兄!师兄!”
一干正在练剑的弟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掌门状若癫狂地冲了进来,一时间无人敢应声。祁宇抓起最前面教导弟子的同辈师弟:“大师兄呢?”
那人愣了一下,祁宇道:“你说话啊!”
“师兄……”对方小心翼翼地回答:“不是跟着掌门出去了吗?”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升上来,祁宇打了个哆嗦放开他。
原来这可怕的一切都是真的!
苏长崎,你口口声声要还我的人情,难道当真不是为了报复我吗?
正在这时,外面又已经匆匆赶进来一个人:“掌门,您回来了真是太好了,弟子有事要报。”
祁宇看着他,过了半天才木然道:“说。”
“刚刚妖族结界下突降大雨,越织山倒塌,堵住了邶邑中的裂缝,方圆一百里之内夷为平地,结界自动向东北扩张,彻底笼罩了金城以西。魔族再也成不了气候啦!”
若是苏长崎在这里,一定会立刻明白,这正是宁予辰所说的“不破不立”。他装疯卖傻烧掉了妖王地宫,假意斩杀驱逐妖族,以至於邶邑方圆百里之内并无人烟,这样一来非但没有人员伤亡,结界也得以扩大。
这对於人族同样是意外之喜,那名弟子抬起头来,正要道贺,却愕然张大了嘴巴。
祁宇竟然已经满头白发。
师兄,现在我终於愿意为你死了,可是你却不给我这个机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於完成了这个世界的任务指标,感觉身体被掏空,醉醉要热泪盈眶的去沙发上葛优躺了。这么多集活在记忆里的莫小远同学明天正式登场,撒花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