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家俱,乃至於摆放位置,他已经看了二十来年,从来都没有变过,连防尘罩都没有,然而由於每天都有人打扫,这些东西崭新如初。
桌子上甚至还扔着一本半开的曲谱,玉石镇纸压在上面,标题上露出的几个字是《红河谷》。
时光的脚步彷佛在这里停驻了,沐嘉树表现的十分平淡,并没有过多停留,径直拉开抽屉把东西拿到手。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吹了声口哨,卫洵立刻来到阳台,沐嘉树一扬手将户口本扔了过去。
卫洵愉快地打了个响指,外面的雨势有些加大,他抆了抆户口本塑胶皮上面的水渍。
沐嘉树笑着说:“一切搞定,外面等我。”
卫洵答应一声,他就又顺着自己房间的楼梯下去了。
经过沐言睿书房门的时候,他还是飞快地一闪,就从那缝隙处晃过去了,沐言睿开着门的目的其实恰恰是防止有人趴在门外偷听,却没想到这个大儿子越活越出息,居然会自己的家里偷鸡摸狗。
没有被老爹发现,沐嘉树心里还挺有成就感的,正轻轻向外走,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人通常都对自己的名字比较敏感,他的脚步不由一顿。
说话的不是沐言睿,而是一个声音稍微有点熟悉的女人:“小树小树!你就知道惦记着你那个大儿子!难道沐嘉树是你亲生的,浩倡就不是?沐言睿,你这么做也太厚此薄彼了吧?!一个死人......”
“啪”地一声,什么东西打碎了,房间里突如其来一静。
沐嘉树的疑心被勾起来了,小心翼翼地挪了两下,将后背靠在书房门边的墙壁上,隔了着片刻,沐言睿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你闹够了没有?”
这是沐嘉树头一次听到自己的父亲用这种冷淡的,甚至带着厌恶的口气和人说话。倒不是说沐言睿就没有讨厌的人,而是他不管面对着谁,一般都能把自己伪装的很好——这一点他们父子如出一辙。
对方显然也停顿了一下,沐嘉树这时候反倒想起那说话女人的身份了——文有莲的母亲文慧。
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一股凉意顺着他的胸口涌上来,沐言睿已经再次开口:“我之前就警告过你,离浩倡远一点,我是不明白你接近他打的什么主意,但那些不重要。我说过,你既然不听我的话,以后就没有再联系的必要了——我也早就不想和你联系了。文慧,你走吧,我自问这些年对你仁至义尽......”
他的声音冷冰冰的,即使无法看见父亲的表情,沐嘉树也能从中感觉的一股浓重的疲惫,他的态度明显是十分厌倦见到文慧。
文慧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且感到很受伤,她的声音压着,语气却显得急促而愤怒:“沐言睿,你还有脸跟我提‘仁至义尽’这四个字?你哪来的资格这样说!当初你下乡的时候,要不是我爸爸搭上一条命从大雪地里把你拖回来,你能活到现在吗?我没名没分跟了你两年,是我先认识你的!你就是我的,我不会让任何人把你抢走!我好不容易才等到孟如死,你别再想甩开我!”
文慧十八岁认识沐言睿,对他一见锺情,对於沐夫人那个位置可以说是朝思暮想,后来沐言睿娶了孟如,文慧的出身万万没办法和她相比,拼不过也就只能耗着。只是没想到好不容易耗死了孟如,沐言睿却再也不肯娶妻了。
也不光是文慧,他的身份摆在那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进沐家,却都被沐言睿坚定地拒绝了——他说他担心这些人不会善待他的孩子。
可是文慧却知道,自从孟如去世,这么多年来,沐言睿没有再找过任何一个女人,她仗着过去的情分暗地里纠缠不休,沐言睿虽然没有完全和她断绝联系,可两个人间也没有再亲近过。
想到这一点,文慧就把孟如恨的牙痒痒,简直恨不得挖坟鞭屍才好。
偷听的沐嘉树也从他们的话里捕捉到了有用的资讯——沐家数代家底丰厚,□□的时候曾经受到牵连,那时沐言睿本来在苏联留学,因为这件事被迫回国下乡接受改造。
虽然只用了短短两年,沐家就重新翻身,沐言睿回到京城,不过那段时间也足够他跟文慧认识了。
他们两个之间居然还有这样一层关系,那么之前文慧对於沐家过度的关心就有了解释......
可是她为什么要接近浩倡,她想干什么?她既然这么憎恨母亲,应该也同样对自己兄弟俩没有善意才对啊。
沐嘉树强迫自己摒弃那些可能影响理智的情绪,尽量以客观的眼光看待这件事,思考文慧的目的,余光忽然看见手机在兜里一闪一闪的,拿出来一看,是卫洵等得久了再给他打电话。
幸好沐嘉树为人谨慎,进门前就调了静音,没有惊动其他人。他稍作犹豫,把卫洵的电话挂断,简单地回了两个字:“稍等。”
房间里沐言睿又开口了:“我是欠你两条命,但这些年来从你到了京城开始,但有所求,凡是能力所及的,我从来就没有推脱过。我结婚之后本来不想跟你有所牵扯,也一直守之以礼,你每一次来找我的时候,都跟我说,这是最后一次求我了......但你每一次都没有说到做到。如果不是你那次算计我,孟如又怎么会带着浩倡出国?”
他的声音十分轻蔑:“文慧,你这样贪得无厌的女人我见多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那些陈年旧事我不愿意再提,可是庞兴被我关在郊东的别墅里,也有人日夜看守,是谁给他那个本事跑掉的......你为什么要帮庞兴?”
两条命?文慧提到的只有一次,为什么父亲要说两条命?
还有庞兴。沐言睿果然知道他已经跑了的事,也果然是故意瞒着自己。
他素来早慧,这时候已经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对於这番对话不想再听下去了,脚下却挪不动步子。
心里面就像被什么东西挣裂了一个大口子,然后刀子一样的风呜呜地灌进去,又冷又疼。有点像小时候每次发病的感觉,可是他换了一颗好的心脏,还是这么疼。
文慧冷笑:“那你呢?你调查你儿子的死因,干什么还遮遮掩掩的,生怕人知道?你防谁呢?卫家那个小子你也是当半个儿子看的,总不能是防他吧。”
沐言睿豁然起身:“闭嘴!”
这两个字他说的非常阴冷,可是没有阻止住文慧下面的话:“我的担心和你的担心是一样的!你不就是在害怕你两个儿子兄弟相残吗?!你觉得是浩倡害死了沐嘉树......浩倡是咱们的孩子,咱们都想保护浩倡,这有什么错?”
沐嘉树头脑中轰的一下子,好像一道闷雷直接从他的天灵盖劈了下来,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堵在胸口,眼前发黑,几乎觉得自己的心脏病又犯了。
要是这时能晕过去也算是省心,偏偏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神志反而异常清醒,还能够定定地站在原地,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
如果有镜子的话,沐嘉树觉得自己肯定连表情都丝毫未改。
因为他他娘的已经木了!
只听见沐言睿的声音同样震惊:“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疯了吗?浩倡跟你有什么关系?”
就是,沐浩倡从一岁起就被孟如带到国外了,妈的跟文慧有什么关系?!
文慧尖声道:“当然跟我有关系!你还想装傻,你骗了我这么多年还想继续骗我......”
文慧的话颠三倒四,沐嘉树听了半天,差不多算是弄明白了——原来当初在沐浩倡出生的同时,文慧也生了一个孩子,孩子刚刚出世不久,有一伙孟家的政敌想绑架孟首长的外孙,於是打算向沐浩倡下手,结果因为看见沐言睿去文慧那里看孩子,误会了文慧才是沐夫人孟如,就带走了她刚生的儿子,而且最后撕票。
等於是文慧的孩子替孟如死了,所以沐言睿才会说是“欠了两条命”。
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过去了这么多年,文慧突然坚持说当初绑架的人根本就没弄错,已经偷偷把真正的沐浩倡和她的孩子换回来了,所以现在的沐浩倡才是她的亲生骨肉。
被孟如养了十来年的,她的亲生骨肉。
如果这是真的的话,还实在是不好判断,她和孟如究竟谁更惨一些。
但是以沐言睿的为人,他可能被蒙在鼓里?这太不符合逻辑了。
沐言睿看来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他的吃惊程度不亚於沐嘉树,半晌才道:“不可能。”
一直以来连疼爱儿子都要小心翼翼,文慧憋了这么久的秘密终於说出来了,最怕的就是被人否定自己:“我做过亲子鉴定!”
沐言睿道:“那你就再做一个。”
文慧:“......”
“反正这件事绝对不可能是真的!”
沐言睿说的肯定万分,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又勉强耐下性子,道:“我知道你的心情,这么多年肯定不好受,但是浩倡跟你确实没有关系,你不要去打扰他。有莲和世和即使不是你的亲生孩子,也从小被人抚养成人,他们会好好孝顺你的。”
“你胡扯!”文慧忽然大声喊了一句,他们两人说话的时候情绪虽然一直激动,但之前好歹还都记得压住嗓子,此时突然嚷了这一句,让门内门外的父子二人都吓了一跳。
“沐浩倡就是我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
沐嘉树虽然看不见文慧泪流满面,但也能够听出她语气中的哽咽:“同样是你的骨肉,为什么孟如生的你就当成心头肉,我生的你就恨不得他死了才好?你嫌弃我给你下药发生关系,气走了孟如,因此你也嫌弃这个孩子......那沈树那个小杂种呢,你又凭什么把他接回来跟我儿子作对?信不信把我惹急了我弄死他!我告诉你沐言睿,你别想把我儿子抢走,别想欺负他!现在他有妈了!”
沐言睿突然给了文慧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把文慧的声音给打断了。
房间里面兵乓一阵乱响,沐言睿好像是把文慧从座位上扯了起来,他一字一顿,每个字眼都好像从牙缝里磨出来的:“你敢动我儿子,我就活剥了你的皮。文慧,我警告你,无论是小树还是浩倡,你都给我离得远远的。”
他轻蔑而鄙夷地将文慧丢在地上:“浩倡和嘉树的死一点关系都没有,谁派你来这里嚼舌根?收起你那套把戏吧,我再也不可能相信你了......”
沐嘉树一阵耳鸣,有点听不清楚沐言睿说的话,后面两个人似乎也没再说什么有用的,文慧一直在骂沐言睿没良心,沐言睿则好像要赶她走。
他恍恍惚惚地后退两步,行屍走肉一样,一步一步退回到了二楼去,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愣神,离开的时候居然还记得要轻手轻脚,那两个人正在纠缠,谁都没有发现他。
他脑子中无数念头转来转去,反倒把整个人都转的放空了,呆了一会忽然感觉好像有人叫自己,木然起身走到阳台上。
卫洵已经等了好一会了,也不知道沐嘉树这边出了什么事,担心的不行,好不容易见了活人,出了口气:“你这是怎么啦......小树?”
询问的话说到一半,他已经发现沐嘉树的表情不对,脸色非常难看。
卫洵担心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隔着阑珊的雨幕,沐嘉树瞅了他一眼,语气异常平静:“你休息一下,让我自己安静安静。明天我回来找你。”
这是在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卫洵还要询问,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卧槽!”
沐嘉树说完话后,直接一脚踩在了窗台上,右手扯住树干向前一扑,跟着顺着他窗前的那棵大榕树跳下去了。
卫洵:“......”
他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如此流畅的爬树动作,沐嘉树好像连害怕都不知道一样,就这么下去了,倒是把他吓出一头冷汗,幸好人没有摔着。
沐嘉树双脚一着地,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大步迈进了雨里,身上的衣服瞬间被浇了个湿透。
卫洵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连忙从自己家也转身下楼,向他追过去。
过了这么久,雨一点停下来的征兆都没有,反而越下越大,衣服又湿又冷,黏糊糊贴着肌肤。沐嘉树漫无目的,只想着要离那个地方越远越好,风声在耳畔呜呜作响,满地都是黄绿相间的叶子。
狂风与急雨,总是最容易让整个世界都显得萧瑟,豆大的雨珠劈里啪啦打在身上,一阵阵的发凉,那种凉意似乎一直穿过衣服,透入皮肤,渗进了骨子里头,却又让人有一种自虐般的痛快。
他想要大声地喊出来,可是嗓子就好像哑了一样,只能在雨中疾走,其实心里似乎也不觉得有多少愤怒委屈。
他没有赌气,只是觉得好像有无数迷茫烦恼憋在胸腔之中,需要通过一个方式宣泄出来。
满世界都是落雨声,彷佛只有他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雨里,其他的人类都消失不见了,一道闪电劈开夜空,刹那间照亮了半边天,轰隆隆的闷雷声响起。
他突然想起沐言睿,想起沐浩倡,想起卫洵,想起刚刚听到的那些话,心中五味陈杂,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
这个世上的人,要是都可以简简单单地分成“爱的”和“恨的”,那就好了,不会让人这么思前想后,不会让人这么难以抉择。
沐嘉树的心里十分混乱,千丝万缕的麻烦事总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只恨不得把万事都放下,万事都不计较,什么也不要再想了。
他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人人都说他沉静淡泊,说难听点或者就是冷漠无情,但偏偏接连两辈子,人生中最重要的抉择上,他都一再的感情用事,瞻前顾后,如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最后造成了这样被动的局面。
兄弟的算计,父亲的欺骗,他重生一次回来,好像什么都没能改变。
其实沐嘉树知道,事情变得这么复杂,很多问题都是因为他的拖延。他其实并没有对所谓的调查真相,替自己报仇投注太多的精力,往往都要等到有人找上来才去应对,态度非常消极。
可是人重活一次到底有什么意义?
上一辈子临终之前的痛苦的确让人难以忘记,但崭新的人生却不应该浪费在仇恨上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世界上的确是没有沐嘉树这个人了,报复谁不报复谁也不再重要,他要做的事情很多,过去的不愉快不应该成为生活的重心。
更何况他死的地方是家里,身边的都是家人好友,可能调查出来的结果沐嘉树不愿意看见,但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已经不是他要主动地解决问题,而是往日的阴影纠缠不休。
沐嘉树忍不住在身旁的大树上捶了一拳,轻声道:“沐浩倡,有的时候我真的想把你的脑袋切开来看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自言自语,好像那棵树真的变成了沐浩倡:“爸替你遮掩,我非常生气,可是其实很多事本应该谁都瞒不过我的,我早就应该去查,但我不敢!因为我就是想要逃避,我不愿意把什么都往你身上去想。”
“......上辈子,到底是不是你杀了我?如果你想让我死,你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对於沐浩倡......他不是不怀疑,不是不提防,他当然知道自己与他兄弟之间关系不近,甚至从小到大都相处的不算和谐,只是他始终不愿意去想会有可能是沐浩倡杀了自己。
会吗?
沐嘉树也无法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