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脸上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滑落,沐浩倡嘴里尝到了咸味,他拼命地划水,并没有用手去抆:“你说得对,今天咱俩共患难,你死了我也活不了……我活着没脸去见爸爸,死了没脸见妈妈,所以哥,千万不要啊,我可是很怕死的……”
沐浩倡哽了一下:“我错了,我以前真的错了。这些都是我的报应,求求你,你给我个机会吧……”
他的手被人反握住,沐浩倡满脸是泪地抬起头,沐嘉树温和地说:“快要到岸上了。”
沐浩倡猛一抬头,极东之处已经露出了些许熹微的晨光,一片葱茏的绿色植物就在不远处的晨风中微微摇曳。
彷佛一下子看到了生的希望,沐浩倡欣喜若狂:“太好了!”
他拼命向岸边靠过去,扒上土地的时候他松开木板,回头扶住了沐嘉树。
沐嘉树皱了下眉,也放开手,木板的一侧已经被他按出来了两个血手印。
沐浩倡想把哥哥拉上去,可是大概是心里放松,他这一松劲,居然手脚发软,这一拉就没拉动。
沐嘉树知道沐浩倡身上本来也有伤,刚才又划了那么长时间,估计这个时候也是强弩之末了。
在沐浩倡又一次拉他的时候,沐嘉树一边配合地将胳膊递过去,一边用另一只手用力按着地面,竭尽全力地往岸上爬。
等他上去之后,两个人都是一下子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经历了什么艰难的斗争。
沐浩倡只歇了几分钟,就又从地上爬起来,半跪在沐嘉树旁边看他的伤。
沐嘉树后背朝上趴着,觉得沐浩倡正在轻手轻脚地扯他后背的衣服,血肉和衣服黏在一起,沐浩倡这样一扯立刻疼的他一激灵。
沐嘉树道:“别费劲了,现在没有药,咱们又都不懂怎么处理伤口,伤的话就那样吧。”
沐浩倡在他身后沉默了一下,说:“这里风太大,又不安全,我背你往里面走走。”
沐嘉树摆了摆手:“扶我起来。”
沐浩倡把他架起来,沐嘉树没有让他背,借着沐浩倡的力气,两个人一点一点向里面挪去,他额角的冷汗落下来,打在沐浩倡的脸上。
走了一会,面前有一棵枝叶浓密的大树,既挡风,又隐蔽,沐浩倡实在不想让沐嘉树再走了,连忙说:“就这里吧,我看这里很好。”
沐嘉树已经到了极限,点了点头,扶着树坐下,几乎是一下子就昏死了过去。
沐浩倡吓了一大跳,跪在他身边:“哥……哥……”
沐嘉树没有动,沐浩倡摸摸他的额头,发现滚烫,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急的在他身边转了一个圈,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他身上,想了想,又使劲把衣袖撕下来,沾湿之后给沐嘉树抆脸。
抆了两下,沐浩倡把浸湿的衣袖搭在沐嘉树的额头上,转身跑到旁边,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长着很多桑葚,他摘了一大把,将果汁一点点挤在沐嘉树的嘴唇上。
挤着挤着,他似乎突然看见沐嘉树笑了一下。
沐浩倡手上的动作停下来,试探着又叫:“哥?”
沐嘉树好像有了一点意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朝他伸出手。
沐浩倡连忙握住他的手,握住之后,又不由低头看了一下,看见了沐嘉树手上那枚银色的戒指。
“三哥……”沐嘉树的声音很温柔。
随着这个称呼被叫出来,沐浩倡倏地愣住了。
过去很多明明没有注意的场景一一涌上心间,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怀疑自己大概是想错了。
但没有再给他想更多事情的时间,沐嘉树又说:“三哥,你来了就行,你来了我就放心了。我好想你啊。”
沐浩倡的喉咙里好像噎着什么东西,他僵了一下,立刻回答道:“是,我来了……小树,你不用害怕了,咱们回家。”
沐嘉树笑了笑:“我没害怕,就是又害的你担心了。三哥,对不起……”
沐浩倡从来没有见过沐嘉树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语气,他的心里有震惊,有愤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连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失落。
可是他的话却没有冲疑,心甘情愿地扮演着卫洵:“没关系,你挺着点,现在什么都没事了,我只要你挺住!”
从小到大,他虽然出身富贵,但一直没能拥有过一个完整的家庭,又因为自身的性格孤僻古怪,周围更没什么说得来的同龄人。他想把每一个应该属於自己的亲人都牢牢拴在身边,更对年纪相差不大的兄长既想亲近,又心生嫉妒。
但是他现在真正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以前他的心胸狭窄,自私自利,从来只站在自己的角度想问题,他只会埋怨沐嘉树性格高傲,不够关注自己,不像一个想像中的兄长,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也没有一天做过一个乖巧懂事的弟弟。
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一定会在沐嘉树被绑架的第一时间就告诉卫洵那个地址……不!如果能够重来,他从一开始看到沐嘉树发病时就一定要替他叫来医生,他要告诉从小相依为命长大的母亲自己很爱她,要多抽出时间陪陪父亲,要找到静帧,跟她说一句对不起……
沐浩倡用手拂过兄长的额头,听着他朦朦胧胧的呓语,模仿着卫洵的口气回答:“没事了,小树,我一直在你身边,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受伤了。”
东方发白,紧接着透出微微的粉色,一点一点染上洁白的云朵,漫天红霞渐次铺展,太阳姗姗露出了一点金红色的边缘。
天亮了。
沐浩倡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让人失去意识,说得口干舌燥,可是沐嘉树的情绪却似乎变得不稳定起来,他原本提到卫洵的时候,神情语气都是很温柔的,现在却眉头紧皱,脸上流露出痛苦畏惧的表情,身体微微发抖,声音也低了下去,让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沐嘉树一向内敛,最起码沐浩倡从来都不能想像他会害怕什么,在那一瞬间,兄长给他的感觉非常陌生,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沐浩倡终於忍不住了,叫了声“哥”。
他的声音被远处传来的喧哗压了下去。
沐浩倡霍然起身,先是沉默地辨认了一下喧哗中夹杂的声音,忽然大声叫起来:“我们在这里!我是沐浩倡,沐嘉树也在!快来人啊!”
听见他的叫声,一个人率先向着这个方向狂奔过来,到了两个人面前猛地站住,直勾勾地盯着沐嘉树,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沐浩倡看着同样也是一身狼狈的卫洵,默默地向后挪开两步,没有说话。
卫洵俯下身子抱住沐嘉树,本来是想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手却一直哆嗦,他忽然干脆把脸埋在沐嘉树的身上,紧紧搂着他,喉咙里发出呜咽声。
沐浩倡道:“他发烧了,刚才一直在说胡话……很奇怪,你快带他走吧!”
卫洵好不容易才把情绪平复下来,这才重新把沐嘉树抱起来,也不看沐浩倡,只冷冷道:“走吧。”
沐浩倡道:“你们两个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卫洵对於他的善意显然十分惊诧,回头看了沐浩倡一眼,脸上犹有泪痕:“你都知道了?”
沐浩倡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卫洵又淡淡地道:“不管你告诉不告诉别人,我都不在乎。”
沐浩倡原本跟在他的身后,听了这句话突然一愣,脚步停了下来,卫洵本来心里就有气,反正来了这么多人,也不可能把这小子给丢了,他也就没有理会,径直带着沐嘉树走了。
沐浩倡怅然若失,站在原地,直到另外一个人匆匆赶来,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一抬眼,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随即想起什么一样避开了对方的眼神,低声叫了句“爸”。
沐言睿抬手就给了他两巴掌:“混账东西,你还知道管我叫爸?”
这是沐浩倡从小到大第一次挨打,他垂头丧气地没有说话,被沐言睿一脚给踹趴下了。
沐言睿的沉稳淡然再也端不住了,转头看见地上有一截树枝,立刻从地上捡起来,照着沐浩倡没头没脸地打了下去,沐浩倡下意识地用胳膊护了一下脸,树枝在他的手臂上抽出一道血痕。
他咬紧了牙冠,不躲闪也不求饶,闭着眼睛一下一下地硬挨。
沐言睿的手都在发抖,但还是一下一下狠狠地抽了下去,一边抽他,一边痛駡:“你怎么这么没良心!你怎么这么不知道轻重!他是你哥哥,你为什么总要和他较劲?!”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血脉至亲,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最重要最珍贵?为什么那么多的事都不肯跟我们说!我是你爸……我是你爸……没有我这个世界上哪来的你?让你觉得我欠你的,让你觉得什么事有你一个人就够了!早知道你这么不听话,一出生我就打死你算了!”
树枝抽在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沐言睿的声音渐渐哽咽,沐浩倡喉咙里发出呜咽之声,他一口咬在自己的手臂上,眼泪却夺眶而出,顺着面颊砸在地上。
“啪”,树枝被打断了。
沐言睿身体本来就不好,再想想另一个生死未卜的儿子,情绪激动之下,也一下子没了力气,干脆扔掉手中的半截树枝,一下子跪坐在地上。
沐浩倡扶住他,惊叫道:“爸!”
沐言睿狠狠地拍着他的后背:“你这小子……之前就有过教训了,为什么你总也学不乖啊!你让我以后怎么放心?你让你哥哥多为难?我就是死了都闭不上眼睛啊!”
沐浩倡失声痛哭:“爸,我错了!对不起!爸……我错了啊……”
沐言睿还想打他,手落到他的肩膀上,却忍不住紧紧地把这个可恨又不听话的小儿子搂进怀里:“你……还不跟我滚回家!”
他们是带着家庭医生一起来的,卫洵把沐嘉树一抱出去,早就等在外面的医护人员就连忙凑上,先对沐嘉树身上的外伤进行了简单处理,撕开衣服之后,后背上那一片火烧的痕迹简直触目惊心。
卫洵的眼睛像是被烫了一下,微微眯起,但还是固执的不肯移开目光,沉默地站在一边看着,眼眶慢慢地红了。
他忽然狠狠一拳头捶在旁边的大树上,咬着牙问:“宋权死了吗?文慧呢?”
这一次跟在他身边的是梁平昭,听卫洵这么问,连忙道:“三少,宋权之前身上就有枪伤,应该是沐二少或者是沐三少打的,他硬撑着点燃了船之后,似乎是想阻拦文慧逃跑,被文慧推到大火里面活活烧死了——我们接近船的时候远远用望远镜看见的。”
这个卫洵也知道一点,只不过当时虽然接近了那船,但所有的人都被大火挡在周边上不去,好不容易灭出来一个缺口冲上去,又没找到沐嘉树和沐浩倡,他根本就没有心情关注别的:“那文慧呢?”
梁平昭道:“她没有死。”
他回头看了一眼,连忙吩咐道:“把文慧带过来。”
要说这女人也的确是个人物,关键时刻心黑手狠,什么都干得出来,之前那么危急的情形下,她弄死了宋权,自己竟然活下来了。
文慧满头满脸都是黑色的碳灰,头发蓬乱,发端已经有些烧焦了,几乎看不出来模样,她过来的第一眼就看见了沐嘉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挟持着自己的人,向沐嘉树扑过去。
卫洵连忙把沐嘉树挡在身后,一脚就把她给踹开了。他穿的是铁头的军靴,这一脚又快又狠,文慧向后摔了个跟头,半天爬不起来。
卫洵仇恨地瞪着她,胸口起伏,半天才憋出来两个字:“贱人!”
他从小家风就严,长这么大很少对女人恶言相向,更别说动手了,现在心里实在是对文慧憎恶到了极点,骂完这两个字之后,又忍不住上前踹了她两脚。
文慧抱住卫洵的腿:“你让我看看他!你让我看看他!”
她眼光看的方向一直都是沐嘉树,卫洵不知道文慧这是发什么疯,冷冷地将她甩开,转头吩咐道:“先把沐少抬到飞机上去。”
沐家已经直接把直升飞机调过来了,就在附近,梁平昭连忙让人用担架把沐嘉树抬起来,带到飞机上去了。
文慧拼命挣扎,想过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沐嘉树一点点远去。
她绝望地看着,目光一转,忽然看见沐言睿从旁边走了过来。
文慧如同看见了救星一样,脸上露出惊喜,拼命挥舞双手,向沐言睿的方向冲过去。
她爸爸救过沐言睿的命,她给沐言睿生过儿子,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的感情,沐言睿不会不管她!只要能让她看沈树一眼,就一眼!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啊!
沐言睿刚刚也让沐浩倡去另一架飞机上包紮伤口了,自己过来查看沐嘉树的情况,还没走到跟前,就看见一个人疯疯癫癫向自己扑上来。
他们都是惊魂未定,现在的神经还时刻处於紧张状态,沐言睿下意识地摸枪,抬起,扣动扳机。
“砰”,文慧胸口溅起一蓬血花。她不能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那个自己爱了半辈子的男人。
沐言睿手里还攥着枪,愣在了原地。连卫洵都惊住了。
文慧捂着胸口,表情似哭似笑,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鲜血顺着指缝流出来。文慧把血淋淋的手向沐言睿伸过去。
沐言睿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忽然又停住了,他眼底的表情复杂,眼睁睁地看着文慧的手越来越无力,终於垂了下去。
她眼中的光芒黯淡,带着无限的遗憾与不甘心,合上了眼睛。
其实一切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文慧已经不可能抢救过来了,但沐言睿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卫洵并不想再看这一幕,转身快步走上了沐嘉树所在的那架直升机。
沐言睿这一下可以算成正当防卫,不会有什么麻烦的,但沐嘉树还需要赶紧送到医院去,卫洵吩咐飞机起飞,没有再等他们。
他心里觉得有点痛快,又有点可悲,但现在这都不是最需要关心的事,卫洵叹了口气,回头去看沐嘉树。
沐嘉树身上的伤口被做了简单地处理,但神情依旧不安稳,眉头紧皱,身体蜷缩成一团。
见卫洵过来,一个医生连忙站起身子,忧虑地说:“沐少这样的姿势很容易再次把背上的伤口撕裂,可是每次把他的身体扳正,他都会重新缩回来。”
卫洵在沐嘉树身前半跪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发:“没有别的问题了是吗?”
医生看着他的姿势神情,倒是意外了一下,心说这两个人的感情倒是真好:“暂时没有了。其他的伤得到了医院才能处理。”
卫洵道谢,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沐嘉树。
他门两个同床共枕了这么久,在卫洵的印象里,沐嘉树从小到大睡姿就一直很端正,他一般喜欢仰躺,睡着了就不再乱动,在床上也只占一小点的地方,乖的不得了。
这一回大概是刚刚脱离险境,心神不宁?
卫洵这样想着,觉得更加心疼了,他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绕过沐嘉树的脖子,轻轻把他的头揽进怀里,尽量让沐嘉树的身体舒展,不至於抻到伤口。
梁平昭端了杯水过来,卫洵点点头接过来,喂沐嘉树喝了一点。
可是他刚刚放手没过两分钟,沐嘉树模模糊糊地说了句什么,好像是在叫人,卫洵本来以为他是在叫自己,可是听着又不像。
他说完话之后,又重新缩起来了。
卫洵皱眉,只好像刚才那样,用一只手扳正沐嘉树的身体,轻声道:“小树?”
他叫完之后,立刻把耳朵凑过去,听见沐嘉树叫的那个名字却是“宋权”。
卫洵连忙柔声道:“你别担心,宋权已经死了,现在我在这呢。”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满心感慨。看一看开头的时候,小树满心迷茫,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沐爸悔恨过去,却又不敢面对也没有妥善解决,浩倡更是没有看清别人,也没有看清他自己。想过要不要安排某个人死去,但最后想想,生命这么可贵,人生这么美好,遗憾虽有,但幸福亦在,所以还是活下去吧∩_∩,起码他们最后都获得了心灵的安宁。
说来说去,似乎从始至终活的最明白的就是卫哥哥,一直很想写个这样的男主,不够狠也没有悲惨的身世,却明净如同秋水长天,他身上的东西只有痴情和真诚,或许不够拉风,但现实中,我很希望自己也成为一个这样光明磊落的人,遇到这样一个光明磊落的人。
以上都是个人的愚见,没有什么正确与否,可能有的宝贝不太满意,但醉醉真的尽力了。一直想我的文能给你们送去的是温暖和幸福,所以如果没有这个荣幸,也希望不要影响大家过节的心情,小说而已,只图君一笑尔。泥萌都要开心哦,明天连载还要继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