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小星(5)
烟云宫内,云孤雁正坐在窗边听雨。
温环站在离他一步远的后方,默默为主人披上一件大氅。
自从那一日云长流散功,云孤雁就变得愈发颓懒。他更加少言寡语,也不怎么动弹,有时候会抱着亡妻的琴,不吃不喝地枯坐一整天。
温环知道自己劝不动,也不怎么劝,只是安静地一旁陪着。
忽然只见云孤雁抬起头,对着雨空犹疑地喃喃道:“阿彩,你说说,是我做错了么?”
二十余年前叱吒江湖,上沾满无数血腥人命的云老教主皱起了眉毛。他摸了摸鼻尖,活像是个在心爱的姑娘前努力申辩的毛头小子,很小声儿地苦笑道:
“可我不就想要个你,再要个流儿么?我……我不贪呐。”
故人已逝,自是无法应答。
云孤雁长叹一声,神情萎顿不堪地摇头,“温环呐……莫非本座当真做错了么?”
温环面露惆怅之色。他看着云孤雁佝偻的背影,温润的嗓音浸在雨声,莫名地叫人心安神定:
“温环也不知道,老教主。缘由天定,事在人为。假若没有您将端木临掠来做成药人,流儿许是连十岁都活不过。”
“可如今教主对护法已经情深入骨,这结局,终究还是……”
宫门外烛火卫请见的声音,打断了温环未说完的话。
那得了允许走进来的烛火卫并未直接拜见云孤雁,而是俯身在温环耳畔说了几句。
后者眉尖一跳,脸色就有些沉闷,“老教主,枫儿来了,我……”
还没说完,云孤雁就哼了一声连连挥示意他自去。温环谢了一礼,脚步有些匆忙地出去了。
……
温枫站在烟云宫外的雨幕。他没有打伞,浑身都湿透了,雨滴沿着发丝和下巴滴滴答答地落。
温环走出来,一见到他这样子就皱眉,“这是怎么了?你乃教主近侍,在烟云宫外,在老教主御前,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温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惨然笑起来,“爹……爹!他的药性溶血完成了,我看得出来。可我明明看出来了,却连上去扶他一把都不能!”
温环神色一动。温枫言辞混乱,可说到药性溶血,他又岂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饶了我,饶了我吧,爹。我受不了了!”
温枫在雨抱住了头,嘶哑地尖叫。他是作为近侍陪着云长流长大的,同时也是看着云长流和关无绝这一路淌着血熬着疼跌跌撞撞走过来的。
当时少年情真无垢,现在却落到这种境地,面上瞒着疼强作欢喜,暗地里抢着要为对方换命。而温枫这个心内清楚的,却只觉得每一日都是煎熬,每一刻都在生受着鞭笞。
雨水从他的清秀的脸颊上落下,活像是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想救活一个人这么难,想杀死一个人也这么难?我有时真恨不得叫无绝早些死了一了百了,可教主又该怎么办?”
“关无绝和我说什么命数,可是难道真的有人天生下来就活该要受苦受难的?到底还要痛到什么程度,苍天才肯饶过他们两个?”
温环不忍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在暴雨之痛苦地哭嚎。他知道逢春生的诅咒正在蔓延,这是个无法摆脱的恶命,叫所有试图冲破它的人们肝肠寸断,血泪涟涟。
许久,他终於叹道:“枫儿。我从小就教导过你,你既然姓温,既然是教主近侍,要一切以教主安危为重。其他的事……”
“——其他的事,不要想对吗?”
温枫猛然怒而抬头。
他只觉得头脑一热,梗着脖子脱口而出:
“就像爹爹你一样吗?我知道,你明明对老教主怀有倾慕的妄念,这么多年——”
啪!
清脆的巴掌落在温枫脸上。白衣近侍被打的扑倒在地,满口是血,又很快被雨水冲走了。
温环缓缓收回负在身后,脸上表情未变:“大逆不道。”
温枫呛咳两声,又呸地往地上吐了口血。
然后慢吞吞地爬起来。
他站在雨,捂着肿起来的滚烫脸颊,不说话。
温环道:“你该回养心殿去。”
温枫点点头,沙哑道:“是,父亲。”
然后他转身,一头紮进了雨。
那白色的身影在风雨显得异常单薄,温环看着儿子远去,又隐约听见哭吼的声音渺远地传来。
他轻叹一声,掀起长衫双膝跪地。
……枫儿这孩子,还是感性冲动。以老教主的内力修为,就算在烟云宫外,照他这么吼一嗓子,绝没有听不见的道理。
他果然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他看见云孤雁那一袭黑金长袍飘到了他的面前。
於是温环深深低下头,以额触地,“小孩子信口胡言,还请老教主恕罪。”
他不敢直视老教主的脸,自然也无法看见云孤雁如今是怎样的表情。
一个对亡妻深情痴恋二十五年的人,在猛地得知自己身旁唯一的侍从,居然曾对自己抱有过污浊不堪的想法之后,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
温环不知道。
他本来一辈子也不想知道。
云孤雁的脸彷佛是冰冻僵硬的,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温环,一句话也不说。
有风吹着雨丝落在他的肩上,却被深厚的内力所挡,不能沾湿其身。
温环保持着卑微跪伏的姿势,语调平稳安定,“自多年之前的某一日开始,温环就只把您当主人了。求您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