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江有汜(6)
“——说够没有。”
忽然,一直静静听着的云长流开了口。
他隽美的眉眼一派犀角清冷漠然,风轻云淡地吐出一句:“不必再多说了,既然心里有怨恨,那你讨回来。”
关无绝唇角冷冽的笑意倏地散了。
他一时有点听不懂教主的意思。
但见云长流淡淡道了声“接好了”,将宽袖一扬。那被教主束在腰间的逐龙鞭便化作一道银色白练,准确地落入护法怀。
只听云长流道:“逐龙威力比之碎骨有过之而无不及,本座不反抗,你尽可讨回来。”
那鞭子本是冰凉的,关无绝的双却像接了个烫山芋般抖了一下。
他再也维持不住伪装,霍然抬头望向云长流,失声道:“教主!您……我!”
“我怎样,你又怎样?”云长流面无表情,反而向护法的方向走了两步,竟是一副决绝至极的模样,“来,动!”
云长流走一步,关无绝就忍不住退两步,后背却撞上了山岩。
霞光将教主的白袍映红,风又吹得衣角翻动,云长流冷冷道:“为何不动?难道护法舍不得?”
“不……”关无绝眼流露痛楚之色,无措地嗫嚅道,“您不要逼我,无绝只想离开……”
云长流紧紧地望着惶然的红袍护法,他继续上前一步,语气是无比坚决的确信,“对,你明明动不了。”
再逼近一步,“你明明舍不得!”
又一步,“你已骗过我太多次……”
“——所以你方才说的所有话,本座一句都不相信!”
关无绝觉得自己快疯了,他发泄般地将逐龙鞭狠狠摔在地上,声音嘶哑:“教主!”
“怎么了?堂堂四方护法也失策了么?”
云长流眸色一沉,他方才还冷静的很,现在却又有些激动起来,“你是怎样的人,你待本座是怎样的心思,本座长了眼睛自己会看,谁要听你满口的谎话!”
说着他已经彻底将关无绝逼得无处可退,双紧紧攥住了护法的两只腕,急切地低声道:“你随本座回城,方才那些话我便当从未听过——”
“不可能!”关无绝咬牙挥开云长流的,急促地喘息道:“教主,无绝今日非走不可,您阻不了我……别逼无绝对您拔剑!”
“如果你敢对本座拔剑,本座就敢给你杀,”云长流冷笑道,“你敢拔剑么?”
他话音未落,关无绝已然把心一狠,欺身攻了上去。
可那剑意凛然的披星剑……
却并未出鞘。
关无绝没拔剑,他哪能真的对教主以刃相逼?
更何况……教主和护法可不一样,这位向来是说了就必然敢做的,关无绝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剑刃一出,云长流就真能自己主动往上撞!
云长流此刻两空空,那刚在城门口抢下来的戴月剑被他留在了息风城外,而逐龙鞭刚才被他赌气扔给护法,又被护法气的摔的远了。
教主倒也不惧,内力催吐间以掌为剑,果决地迎上袭来的披星剑鞘,就这么交起来。
说来可笑至今,这两个人原本都是江湖上翻为云覆为雨的顶尖高,然而如今却均是带了满身的伤病。
仔细数来,护法身上十二枚镇元针刚断开,内力将将能调动少许,而教主刑堂散功,浑厚内力只剩成;护法心脉重损又受了多日的融药之苦,正好教主也被逢春生毒素折磨的天天生不如死;护法割腕失血过多,教主又是咳血又是追了一路,体力也快透支;护法拿着宝剑不敢拔,只能套着剑鞘当棍子使,教主更是里连个东西都没有……
就这么你也惨我也惨,谁也不比谁好受多少地打起来,两人居然还是势均力敌,一时间不分上下。
但见红袍白衣缠斗於这山路之上。令人目不暇接的几轮攻防过后,云长流寻了个空当,劈扣住了披星的剑鞘,罕见地怒道:“你有完没有!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关无绝腕轻抖,一股内力沿着剑鞘传递,震开了教主的桎梏,“求您放无绝离开!”
云长流再次提力,翻身攻上。他虽无利刃,却一掌一指都带着淩厉无比的劲风,“倘若本座偏要你跟我回去又如何?”
关无绝连连翻剑格挡,“恕难从命!”
云长流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冷淡道:“好,很好。本座如今才算是明白了,果真还是父亲说的对。欺瞒、违逆、算计、利用……没什么是你对本座做不出来的。”
关无绝惊疑地猝然抬眼。
却只撞见云长流冷冷地反一掌拍来。他险而又险地将披星横架,却被这力道压的虎口一麻,步伐差点错乱。
护法撤了几步,暗暗自语道:莫慌神,教主大约只是……只是以牙还牙地拿言语激他罢了,慌了神就计了……
可他没有意识到,当自己反复这样想的时候,其实人已经慌了。
关无绝这一退,就给了云长流步步紧逼的会。教主脸色冷肃更甚,“自你出鬼门封护法以来,本座全心信任,未曾疑心过你一回,你却一而再再而地犯上。你还敢说忠於我……哪家下属的忠心二字是这样写来的?”
关无绝咬牙不语,他只觉得的披星沉重异常,几乎要挥舞不动。
护法突然想:我这是在做什么呢?
使着教主赐下的剑,用来威胁教主么?
我什么时候走到这样的境地了?
这样一想,心下倏然意乱,却又听云长流冰冷喝道:“你不过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想忠便忠,想叛便叛——却不知把本座的信爱当成什么渣滓来扔!”
这句话当真如重锤砸下,关无绝一阵惊惶,只觉得心脉紧抽,竟似要生生绷断了似的。
他猛一口气梗在胸口没上来,耳嗡嗡地乱响。忽然间,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披星剑脱坠地,双腿一软就要往前面栽倒。
“……无绝……!”
云长流的声音彷佛从天边传来。
没有等来倒向地面时的疼痛,他被一双同时揽住了肩膀和腿弯,一阵天旋地转后,便跌进气息熟悉的怀抱。
关无绝勉强睁开眼,是云长流将他抱在怀里。
不过转眼之间,教主的神情全然不见方才的冷厉,除了慌乱紧张再无他物:“无绝……无绝!你这是怎么……”
关无绝面容惨白地攥着教主的衣角,他浑身颤抖,却怎么也喘不上来这口气,眼见着双唇就泛上青紫的颜色。
云长流方才说的当然不是真心,可他哪里想到竟真把人刺激成这样,不免又急又悔,运气在关无绝后背几处穴位连拍几掌。护法这才猛然爆发出一阵痛苦的呛咳,瘫软在他怀里急促地喘息。
云长流连忙为怀里人抚着胸口顺气,竟觉得无绝的心跳乱得不正常,不由得更加焦急,连连唤着护法的名。
他甚至忘了最初是关无绝先故意拿狠话伤人,反倒只顾自责,语无伦次:“是我说过头,失了轻重,是我不好。你……你也该知道我说的是假话!快消消气,听话快不气了……”
好半晌,关无绝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气色也不那么吓人,却是恹恹地伏在云长流怀里,不说话也不动作。眼一片死灰,空茫茫地没个焦点。
云长流又心疼的忍不住蹙眉,低头轻轻亲着他的脸颊哄道:“好了,莫要这样……护法待本座如何,本座心里能不清楚么?你待我那么好,我最心爱你的。”
“是你先放狠话还动,我气不过才……行了,这下算扯平了可好么?”
关无绝被教主突然的亲昵弄的眼睫一颤。他抿了唇,垂着黯淡的眼眸侧头想躲,却因被云长流圈在怀里,无论怎么躲都像是在往教主怀里蹭着撒娇。
最后护法似乎也觉着羞恼,索性闭了眼不理会,任教主抱着他一下下地啄。
他这样云长流反而松了口气,心说护法靠在他怀里跟他怄气,总比提着剑跟他干架死活要跑好得多。
这样一想,云长流又无奈地弯起眉眼,“……你看看你,如今是打也打不过我,说也说不过我,还不快认输了同本座回去?”
关无绝仍是闭眼不说话。
云长流只当他是面子上过不去,也一如往常地不介意,只缓缓将关无绝扶起来,自己转身想去牵流火的缰绳,口道:“好了,你听话些。我们回城之后,本座还有件东西要送——”
话未说完,他突然后腰一麻,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
——就在教主转身的那一刻,关无绝猛然睁了眼。
他的指如一线白电,快的只能看见一串残影。瞬息之间,只听啪啪的乱响,云长流全身上下十几大穴已经被接连点上!
“你……”
云长流惊愕地望着护法,动了动唇。
……本座,还有件东西要送你呢。
是你的戴月剑,剑鞘裂了,幸好剑刃无损。本座给你找最好的匠人来修,不出五日就能修好了还你。
只帮你修这一次,可没有下回了。
——这些他原本要说的话,如今却再也无法出口了。教主只觉得全身麻木,不受控制地软软倒了下去。
关无绝探将软倒的云长流捞进怀里。只一瞬间,局势逆转,反而成了护法抱着不能动弹的教主。
只见关无绝轻轻勾唇笑起来。他向教主歪了歪头,一双眼眸深邃含光,哪有方才半点颓废的样子:“教主,其实您真没说错。”
“您摊上无绝这么个叛逆的下属,可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云长流试着提起内力冲开被封的穴位,却徒劳无用,不由得愈加惊怒,“你怎敢……!”
按理来说,哪怕无绝将身上的镇元针全部取出,内力的回复也需要一个时间。
普通的点穴根本不可能仅仅凭借这么一点内力,就制得他全身上下一动都不能动!
无绝方才使出的,分明是一门极其高深的穴功——
可他从不知道无绝居然还会这么一精妙的功法!
这身周的一切,究竟还有多少东西是他不知道的!?
关无绝将教主缓缓放躺在地上。
……既然已走到这境地,他便没什么退路了。
云长流已经毫无反抗之力,一双长眸悲凉地凝望着他,艰涩道:“你不要走……”
他的指微微颤抖,用尽全力想去留住眼前的人,却连一动都不能动。
护法摇了摇头,认真道:“这穴位要半个时辰才能自行解开。无绝走前会将周围都探查一遍,教里的人也该到了,您不会有事儿的。”
“你、你不许……!”
第一次,云长流向来沉静的脸上出现了类似於绝望的神色。心神大乱之下,他竟咳了咳,猛地呕出一小口血来,尽数洒在衣襟上,嘶哑道,“不许走!”
“教主!?”
这下关无绝顿时失色,再也走不动。他目光再次落在教主衣袍上,那已经干涸的暗色血迹与新添的殷红交叠着,更加触目惊心。
关无绝心酸得不忍再看,想细问又开不了口,忙去摸教主的腕脉。
这一摸神色更加凝重,护法站起身含指吹了声口哨,流火便闻声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