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速地从马背上的包袱里翻了翻,找出些装药的小瓷瓶来,将药丸倒在掌心。
又知道教主定然不愿吃他给的药,关无绝索性自己先以口咬碎了,再跪在云长流身前唇对唇地哺给他。
云长流眼神灰暗。他连反抗都做不到,只能感觉着那被护法的舌推进来的药丸慢慢化在自己口。
关无绝喂完药就站了起来,转身背对着教主走了两步。
真的要走了,再矫情地磨蹭下去算什么样子。万一息风城的阴鬼再找过来更麻烦……
云长流在后面沙哑地唤他:“无绝……”
却还是重复那一句,“不要走……”
关无绝脚步顿了顿,他表情几番变幻挣紮,忽而又冲疑着转回来。
倒也没什么别的,只是……
他突然觉得这儿山风有点冷。
於是关无绝又小心地将云长流横抱起来,四处一望,朝一处避风的山岩后面走去。
他听见云长流轻声道:“无绝,你不要走。”
教主其实并不能明白,他的护法……这个人,明明连自己吐点血都会不忍,吹点山风都心疼;却又为何是这么残忍,竟要自己眼睁睁看着他独自离开!
关无绝只当没听见,根本不低头看他一眼。到了地方动作轻柔地把人放下,再次站起来转身。
可他才走了两步,就听见后面传来虚弱的声音:“我求你。”
关无绝呼吸一窒,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从未听过向来孤高的教主说出“求”字,从来都没有,本也不该有的……
护法猛地咬紧牙关,紧闭双眼。
他的心,哢嚓嚓地碎的一干二净。
如今云长流再也无法拦他,可他却比任何时候都寸步难行!
“我求求你,好么?”
“你不要走,你随我回去……”
云长流的声音又轻又弱,却比任何利刃都锋利,轻而易举地割破了他的心腔。
关无绝终於受不了,回身踉跄地扑在云长流身前跪下。他已经濒临崩溃,摇着头绝望痛声道:“教主,您别这样了!您——您饶了我吧!”
“我不行了……无绝真的不能看着您就这么命断,求您放我走了吧!”
果然……这样拼命地要离开,还是为了自己体内的逢春生么?
云长流目不转睛地望着护法,他嗓音颤抖道:“是……是我先求你的……!”
关无绝紧紧握着云长流的,沙哑地乞求道:“您就当再疼无绝一次吧,就最后一次,您再疼疼我,再宠着无绝一次行不行?”
“来世……来世,本座一辈子宠着你。”
云长流的嗓音忽而有些哽咽,他眸蕴着水波似的微光,轻轻道:“只要你这次能听我的。”
关无绝微微睁大了眼。
他在云长流的眸看见了自己在一瞬间变得痛苦的容色。
就在这一刻,关无绝忽然觉得,或许教主是真的很喜欢自己的。
无关阿苦,单是关无绝。
他一直觉得,昔日里长流少主喜欢阿苦,那样深重的感情,不外乎出於害他变成药人的愧疚、养血哺血的救命之恩、少年岁月的日久生情……以及身旁没有别人相伴的孤寂。
可他一直不知道云教主喜欢关无绝是为什么。
埋葬前尘,鬼门五年。如今他已经不是那个有一身药血能救少主性命的阿苦,他只是个烛阴教主头的下属,充其量是一把好用的刀剑。
他只在教主身旁呆了四年,虽说名义上是护法,可总觉着是教主护着他的时候更多。
总觉着他根本没能为教主付出什么,反而欠了一大堆。
他明明什么都没了,什么都不是,教主还是说喜欢他。
他想不明白,就以为这种喜欢只是一时动情,当不得真的。哪怕日后他死了,教主许是悲痛数日,又许是多则数月,最后也就慢慢走出去了。
现在关无绝却忽然明悟。
或许……或许教主喜欢他,单单只是因为喜欢他而已。
没有别的,最纯粹的喜欢,最无垢的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是再盛怒失控也未曾真想伤他,刻意疏离却总是装不过片刻就心软的教主。
是痛到脱力的时候总是不自知地往他身上倒,一本正经要他抱的教主。
是为他挡流矢为他碎情苦,说把自己的命给他的教主。
是为他踏雪折梅,又小心翼翼地亲他的教主。
教主许是真的……真的……
爱惨了自己的。
“教主……教主!”
夕阳残光下,关无绝忽然捧起云长流的,一根根亲吻指尖。他含着最悲怆的浅笑低声呢喃道,“我会回来的,无绝答应您一定会回来的……!”
——就这样吧,最后一次对教主说谎了。
等他取完血之后,老教主定会将一切处理好。就这么生不见人死不见屍,至少也能留一线盼望,就让教主永远以为他还在江湖某处漂泊,寻找着所谓逢春生的解药……
让教主以为他还在这天地间的某处仗剑纵马,只是此生无缘重逢。
只是现在,他真的要走了。
关无绝并拢双指,轻轻抵上了云长流的睡穴,温柔道:“您睡会儿吧。”
“不……”
“睡着了就不难过了。”
“不……”
“无绝寻到逢春生的解毒之法就会回来了,在那之前……您要好好活着。”
“不……”
关无绝紧紧地闭上了眼,他终究……没有勇气看教主的神情。
一咬牙,内力灌於双指。
护法就这么闭着眼,在不能视物的黑暗,感觉到怀里的身躯有一瞬间的绷紧,然后慢慢地松了力。
他开始听见云长流紊乱的喘息渐渐归於平缓。
……结束了么?
四方护法眼睫颤了颤,缓缓打开。
却看见,一滴泪珠从云长流合拢的睫上滑落,在那苍白的面颊上留下一道很浅很浅的泪痕。
关无绝无意识地倒吸了一口气,他惊极地浑身发抖,心脏似乎已经紧紧蜷缩成一团,痛的他无法喘息。
他怀抱着已经睡去的云长流,站在神烈山的一隅茫然环顾。
只能看到四周辽阔无垠,天宇渺渺,地寰苍苍。
夕阳欲沉,漫无边际的悲哀随着铺天盖地的红光一起将他淹没。
——他明明,只是想在这天地间救一个人,免他孤寂,消他苦痛;愿他长命百岁,来日安好。
——可最后,却也是他,令这个人血染袍,泪沾襟,痛苦无比。
……
终究,关无绝还是驾着流火一路下了神烈山。
出了山是一条黄土路,两侧的杂树生了新芽。路旁有个酒肆“山与氵夕”,一杆酒旗,上头四个字:缘来酒肆。
关无绝停都没停一下,兀自催马南行。
这一回没什么好耽搁的,他赶马赶的飞快,沿途景象飞速地后移,渐渐地又拐上了另一条路。
一条不怎么平整,却还算宽广,足以拱两匹马并行的路。
马蹄声疾而乱地响彻在无人的野路之上。关无绝红袍飞扬,俊美的眉眼却不免恍惚,他记得上回离教的时候,也是走的这条路。
也是这样的夕阳西下,也是这样的前路长长。
可那时候——
那时候教主还骑着飞雪陪着他啊。
那时候,他和教主都还没现在这样满身的伤损,他们还能慢悠悠地骑着马。他怀里揣着一小袋芝麻糖,一面开玩笑一面扔给教主吃。
那时候他还求过教主,可否日后不要那么伤心。他记得教主是答应了的。
……说起来,是怎么答应的来着?
……真的答应了么?
等等,怎么有些记不清了。
只记得天边是彤红的火烧云,夕阳下交织着的长长影子。一条小路,两匹马,两个人,彷佛能一直并肩走下去。
如今都如梦似幻地远去了。不过数月之前的好日子,却竟已似前尘往事一般,落得个风烟散尽。
关无绝忽然间痛彻心扉。
他仰起头,咬紧牙关不肯呜咽出声,泪水却不断沿着黑色长睫滚下。有几滴正被身畔的长风吹落了,挂在沿途一片新生的春草上。
夕阳下山了。
关无绝一人一骑,向着他所盼望已久的,盛大、壮烈而黑暗的末途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