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晨风(4)
那精致秀丽的木屋,顿时被烈火吞没。烟浓了起来,很快崩裂声便此起彼伏。
云层重了,天顶不知何时灰暗了下来。阿苦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仰着头看火,热浪般的风吹乱少年的黑发,赤焰在他眼底纷飞。
他眼睁睁看着最喜爱的那间木屋变得焦黑丑陋。火舌舔上屋后的一枝桃花树杈,那株桃树也着了火,娇艳的桃花、翠绿的桃叶,均化为焦黑卷曲的灰烬。然后是旁边的四株,再十余株,火势蔓延,直至这一片桃林都无法幸免於难。
除了众人所站的木屋前那片空地,四周都在劈里啪啦地燃烧,天地间都是火焰的红光。一声巨响,木屋的房梁终於承受不住,譁然从垮塌。
阿苦面无表情。他心没有悲伤,如死了一样平静。
如今他终於什么也没有了。放弃了自由之身,放弃了端木的姓氏和世家公子的身份,令人羡艳的医道天赋被他荒废,取血使他损了心脉折了根基,肯护着他的云长流遗忘了他,连最后这片属於自己的世外桃源也被他亲烧了……
他什么都不剩了,彷佛把自己也给烧毁在火里了,骨子里天生的那股骄傲被折了个零八落。不知是因为呛人的浓烟还是失血过多与体力不支,阿苦开始觉得呼吸困难,眼前又开始模糊,神识一点点飘远。
忽然一滴清凉从他脸颊上滑落。
不是泪,他没有哭。
下雨了。
这是阿苦最后的一个意识。
然后他便彻底什么也不知道了。
……
数日后。
神烈山下的桃花都快谢了,鬼门外的雪还没有化。
息风城内的鬼门,是个颇为特殊的地方。它分外门、内门两层,由长老薛独行任门主。外门乃是烛火卫与阴鬼的调派之地,一切公务都在此处理;而内门则为炼狱,每五年,便会有一批年岁在十至十八岁的少年孩童被送入其,经历一场生死间的残酷锤炼。
上一轮五年,半个月前正好结束;下一轮五年,明日即将开启。
一老一少从蜿蜒的小路走上来。
模样俊美的少年新换上了一身黑衣,衬得脸色更加苍白,一头长发被墨色发带高束起来,散落在过於瘦削的肩头。他走着走着,忽然淡淡道:“……老头,你和端木家有过什么吧。”
关木衍低头看路,不回答阿苦的话。
后者继续悠悠叹道:
“……看来还真是啊。当年我让你教我万慈山庄的功法,本是没怎么指望的,没想到你真的能教。后来我才知道,弄我来给少主做药人,是你向教主建议的。”
阿苦眼尾一撇,似笑非笑问:
“……报仇的感觉,快活么?”
老人仍是不语。阿苦只当他被拆穿了没面子——毕竟都传说百药长老不仅没有好友知交,连仇家都无有的——便也不多在意,只道:
“还是要多谢你肯给我个新身份,如若不然,入鬼门时的盘查实在麻烦。放心,说什么义父义子,怎么回事咱俩心知肚明,我绝不会叫你爹的。”
说到这里两人已经走到了鬼门之前。放眼只见白雪覆盖着山岩,一扇漆黑铁门嵌入岩内,上雕翻飞怒目的烛龙纹样,门顶凸起一个黑面獠牙的恶鬼塑像,阴森森可怖得很。
而铁门之外,赫然立着一株枝干极粗大的红梅树。
背靠着阴森的黑门,那枝头胭脂似的梅花正红得妖冶,阵阵暗香催人迷醉。
阿苦步伐滞缓,深深地昂起脖颈望了一眼红梅,轻声道:“这是什么梅花,这样好看?”
树下一个白衫男子长身而立。在此等候已久的温环走到阿苦身旁,道:“这是朱砂梅,每日鬼门里死了人,都会将屍体化成血水来灌溉这梅树,因而它才生的这么高大红艳。”
阿苦若有所思地道:“真是好看。若我死了,能睡在这么好看的梅树下头倒也不错。”
这一刻,他发现一个奇妙的事情:似乎就在刚刚,就在看到这株烈火似的红梅树的那一刻,他恍觉自己再也不喜爱桃花了。
温环道:“教主虽不愿来送你,可他要我将你的新名字带回给他。你想好了么?”
阿苦往上伸,够了一枝朱砂梅的树枝折在里。他支着腿往地上一坐,就用那枝梅花树枝,在雪地里写字。
温环俯身看去,只见雪地里几串潇洒流畅的字迹: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在温环与关木衍的注视下,阿苦将这首《上邪》写完了,忽而伸一只盖住了其两个字。
他将真气运於掌心发力一震,顿时雪屑四面冲刷,字迹尽数消去。阿苦将移开,雪地里赫然只剩下那他刻意留下的两个字。
少年将眼睛转向温环,以指了指雪地上,道:“我的名字。”
温环细细看去,轻声念了出来: “无、绝。”
关无绝点头,舒然起身,踩着雪向着那扇黑门走过去。他知道一旦推开这扇门就是五年,他要以重伤病弱之躯,在烛阴教最残酷血腥的地方与上千个少年争那几百个活下来的名额。
五年,着实太长了。
少年在门前闭上眼,额头抵在寒冷坚硬的铁门上。他以指勾描着门上的雕龙,想像这五年的时光,长流少主会如何度过。
既然逢春生毒的束缚已解,云长流又是尊贵的烛阴教少主,怎么想也该过的潇洒快活。
五年后,他许是已学会大笑大闹,找到了自己喜欢玩的、喜欢吃的,不再事事顺着他人的爱好。
该结交了不少挚友,或许已经娶妻,有了儿女,绝无可能只心心念念某一人。
他应该懂了不少凡俗少年都懂的俗事,再也不会懵懂而单纯地给别人唱情歌,说什么只想抱你的胡话。
那些奇奇怪怪的小毛病算来也该改了,不会怕生人怕得往他身后躲,不会记不得路只能被他牵着走,不会不善言辞任他调戏欺负。
最重要的……他再也不会孤独,更不会求死了罢。
再也不需要有个仗着年少轻狂就说什么“给他做药陪他活”的小药人,把他从风雪交加的卧龙台上拽下来了。
心脉忽而传来已经开始熟悉的抽痛,关无绝唇瓣一颤,指紧抠住铁门,咬牙忍着不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