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华仪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 神色出奇地平静。
常公公迎上前来, 弯腰问道:「陛下, 还有什么吩咐吗?」
华仪淡淡摇了摇头,低声道:「回宫。」
常公公看她脸色沉郁,唇色泛白, 当下也不敢含糊,忙下令摆驾回宫。
女帝亲临刑部,杖责官员的事情很快便传扬出来。
原本还起着不本分的心思的一些世族安分了点, 暗暗咬碎了一口银牙——实在想不到女帝至今居然还是不忍对沉玉下手,沉玉不死,便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他们这些人更加觉得如鲠在喉。
随后不久, 汴陵郡王听闻此消息, 匆匆入宫面圣。
晚膳才吃了两口,华仪便叫宫人撤了下去,随后窝入柔软的贵妃榻上,半靠雕花扶栏,下巴枕着手臂,心底一片烦乱。
我沉玉……生来无父无母……眼里只有你一人……
这样的我……让你害怕了吗……
既然害怕……又为什么不快些了断……
大牢内沉玉对她所说的种种, 此刻一直回荡在她的脑中。
她现在想来仍觉惊恸心冷, 慢慢闭上眼吸了一口气,身上蔓延的冷意让温暖的大裘也捂不热。
他这样不留余地, 过了今日,也许日后她也不会再去见他。
她不舍又有何用。
两世的沉玉都是她的心魔, 她纠纠缠缠那么多年,也该罢手了吧。
如果这世上少了她,她也未必活不得。
华仪怔怔地僵着身子,把身子蜷缩起来,小脸陷入臂弯,眼角不知不觉地涌出了泪。
她多想回到以前啊,可是上天哪会再给她第三次重生的机会。
她低头,轻轻在手臂上蹭去了眼角的泪,心绪沉浮,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
再醒时,便是因为侍卫进来通传郡王求见的消息。
华仪揉了揉眼睛,慢慢起身,哑着嗓子道:「宣。」
华湛进殿时,华仪正在站在御阶之上喝茶,还未开口说一字,华湛已率先跪了下来,一发不言。
华仪润了喉,声音温淡,「这是何意?」
华湛硬邦邦道:「臣弟前来认罪,枉顾君令,勾结刑部,对沉玉暗中加刑。」
华仪的手微微一顿,将瓷盏放在桌上,敛袖坐下,叹了口气道:「阿湛,你摆出一副这样坦坦荡荡的样子,当真觉得,朕不忍心罚你?」
华湛抬眼,抿了抿唇,稚气未脱的脸上尽是固执,「阿姊心底还有他,臣弟不是看不出来。」
「嗯?」
「皇姐操劳国事,心力交瘁,臣弟不想再故意顶撞,惹皇姐生气。」华湛直起身子,俯身行大礼道:「臣弟只希望,皇姐不要再挂念着那个人,他这样伤害你,不值得。」
华仪沉默了,华湛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低头保持着那个姿势。
许久,华仪才摇头道:「朕是帝王,许多事情已经由着天下人了,所以,阿湛,这颗心就由了朕自己吧。」
华湛冲疑道:「可是,皇姐放不下又有什么用呢?天下还这样大,皇姐还这样年轻。」
他不知道,他眼前,皮囊才正青春年华的姐姐,心早就苍凉了。
这一世才短短三年,她就已经太累了。
什么天下,什么责任,害了她和他两个人。
若能选,谁想又想以女子之身为帝多年,这期间多累多苦,又有几人能知晓……
华仪闭上眼,道:「不说了。」
华湛却还想劝她,想了想,道:「臣弟虽然不懂男女之爱,可是太傅自小就对臣弟说,天下在前,私人小爱不过微不足道,时间总会让一切都淡下来……」
华仪睁开眼,她看着才有十五岁的弟弟,忽然轻声道:「那些人都逼朕,连阿湛也不肯放
过朕吗?」
她向来好强,从不表露一丝柔软的情绪。
华湛一时惊住,一字也说不下去。
华仪看了他一会儿,含笑叹了口气,起身走向内殿。
华湛心底一颤,才意识到自己的逼迫是有多让她伤心,忙无措地起身,原地踌躇了一下,硬着头皮跟了上去,轻唤道:「阿姊……」
华仪道:「让朕一个人静静。」她顿了顿,又道:「阿湛,不要再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耍些小手段,朕绝不姑息,知道了吗?」
华湛心底微悸,只得点头,失落道:「臣弟明白了,皇姐……好好保重,臣弟再也不逼你了。」
华仪背对着他,红唇紧抿,敛目不言,华湛默默行了一礼,便转身退了出去。
元泰殿里一片冰冷,再无一丝人声。
华仪独自站在大殿里良久,侧脸看向窗外婆娑树影。
树影被西风压得极低,像狰狞鬼影。
她眼神寥落,忽地就想起多日之前,她去国庙见那大师,第一次吐露重生的心事,那时心无防备,许是那时,沉玉怀疑她重生的事情便得以证实。
可她在竹屋内,大师告诉她:「这世上之事必有因果,陛下如今只看到了果,只是因为还没有找到那个因而已。」
她怔然追问道:「那么,前世和今生的人,又算不算是同一个人呢?」
大师微笑着反问道:「陛下心里以为呢?」
若是,她又在怀疑些什么?若不是,她的因果又在哪呢?
华仪阖眸道:「朕好像有一点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