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暗涌(二十二)
风寄娘初见醇王妃时她一身素服, 唯周身的气度夺人, 今日再见,醇王妃却是盛妆而来, 黛眉斜飞入鬓,眉间贴着鲜红花钿,眉尾两弯缺月的斜红, 唇点绛红, 她那般张扬淩利,如同一朵冰天雪地开得极艳的奇花,一顾心折於她的姿容, 再顾心服她的气势。
郊野遍地荒草,华美的车架,车中盛气淩人的华服女子,有过客无一垂首缩肩, 不等侍卫驱赶,纷纷识趣地远远避开。
「风寄娘见过醇王妃。」风寄娘福身一礼。
醇王妃扶着胡服小婢女的手下了车,绣着繁鸟乱穿牡丹的长长裙摆拖过尘土飞扬的泥道, 然后在担架前停了下来,醇王妃伸出染着丹蔻的手, 轻抚过白布,轻声道:「这便是萧孺人的屍骨?」
「正是。」风寄娘点头, 又直问道,「王妃,奴家有一事不解, 敢问王妃从何得的消息?倒似尾随身后一般。」
醇王妃微笑,将衣袖轻挽,露出腕间的一串佛珠,十八颗佛珠中间却夹着一颗白如车蟝骨珠。
「原来如此,王妃身上还有一颗萧孺人骨赅所制的珠子。一牵一引之间,自有所觉。」
醇王妃本想撩开白布看一眼屍骨,手伸过去又作罢,虽然日隐风静,仍旧不想让故人的遗骸经风吹日晒,转念又自嘲,跟风寄娘道:「是我惺惺作态了,萧孺人的屍骨曝晒犬咬,哪还有半分的讲究。风娘子,容我带她回去安葬。」
「王妃准许奴家一问:萧孺人仍是罪身,王妃带孺人回去安葬,不怕惹来天子之怒?」风寄娘问道。
醇王妃冷笑一声:「事过境迁,再者旧案重识另有内幕,圣上宽宥仁君,怎还会迁怒一个无辜的妇人。」
醇王妃身边的一个心腹女宫听她言语暗含讥诮,忙劝道:「王妃当心隔墙有耳。」
醇王妃叹道:「是我轻狂了,再者这些言语争锋下乘之举,不过无能之人宣泄的苦闷。我,也确实无能为力啊。」
「王妃自谦了。」风寄娘道,「世间知己有几人,王妃待萧孺人情深意重。」
醇王妃只是一笑,她盛妆而来,只为了接回故友,一如当年相识。她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女,从小与兄长一块读四书五经,精学六艺,一朝长成便由皇家聘娶为醇王妃;而她不过一个落魄小家的小女儿,养蚕采桑,安分随时,本以为觅一良人共渡此生,谁知貌美难自弃被强纳进王府。
她是多么不安,广厦几千琉璃琉璃碧瓦,衣香鬓影间明里暗里的一道又一道打量窥视的目光,她几乎在这样的目光里瑟瑟发抖。
那日清晨,乍起的秋风里满是落红,她由着婢女梳发理妆,老嬷嬷板着脸挺着腰声用平板无波的语调说着王府各种规矩各样避忌,说完这些,又面无表情地说起王府王妃与杨孺人的出身家世。
她怔怔地听着,僵硬地端坐在那,手心里渗出细细的汗水,她觉得自己就像窗外秋风中的那片落红,无依无靠,只能随风飘飘荡荡落在泥中,任由采踏。
醇王柔声抚慰着她,说王妃大度宽厚,有大家之风,说杨孺人天真烂漫,虽然快人快语,却非藏奸之人,言毕又握她的手,笑道:万事有他。
可她并不信他,是他强纳的她,她知道她只能依靠他,可她又知道,他并不可靠。
新裁的衣裳云霞般贴着她的肌肤,细软轻滑,不像粗布麻衣,粗糙微麻,可这更让她感到不安,这样的衣裳不能遮蔽她无边的羞耻。
她几乎深一脚浅一脚被带去见醇王妃,她学着那些贵女轻扶着婢女的手,哪怕她并不需要,她虽是弱质女流,可采得桑拾得柴,不是什么风吹吹就倒的女人。
她垂着头,由着她们领着她,跪倒在蒲团上,手上被塞了茶盘,她战战兢兢地举着茶盘,敬请大妇饮茶,然后,她感到手上一轻,一个声音道:「萧氏,你不要害怕,抬起头来。」
她悄悄吞了一口口水,听话地抬起头,她看到端坐上方的女子,高髻轻妆唇边一抹浅笑,她的目光里有些许的好奇,但更多的是水一般的柔和。
原来,在这个王妃的眼里:她并非卑贱如泥尘的人。
蓦得,她的鼻端一酸,险些掉下眼泪。
「风娘子,你可见过绝世的美人?萧氏便是。当她抬起头你便想远山含笑,绿水青青,她就像山谷间夹着花香最轻最缓的一抹风,带着春日的微暖小心拂过人的心间。当她笑起来时,便如颗藏在暗室的明珠,耀眼而夺目,但它的光芒却是柔和无害的,令人想要据为己有珍藏在匣中。」
「她真美。」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一个绝代佳人,令人赞叹可惜。」醇王妃轻叹,「萧氏生性绵软简单,半点善意她都珍而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