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石出(九)
姜决无疑是一个天子骄子, 一个暴戾狂躁半疯的天子骄子, 即便他杀人无数、喜怒无常但他还是一个风姿夺目的人。
可眼前的姜决,像是一具披了一层人皮的活骷髅, 精美的华服空落落的穿在他的身上,像是挂在架上,他高高坐在那, 幽深凹陷的眼睛里满是诡异的光芒, 袒露的胸前胸骨嶙峋。
一个即将要死的疯子,雷刹如是想。
「雷副帅?」姜决歪了歪头,他酥脆的骨头似是不堪承受, 咯咯作响。
「卑职见过殿下。」雷刹揖了一礼。
姜决像是听了极为可笑之事,在那哈哈大笑,当你正以为他要继续笑下去时,他忽得戛然而止, 阴森地盯着雷刹:「雷副帅,你是在讥讽孤吗?殿下?孤还是殿下吗?」
雷刹一时无以应对,又揖一礼:「是雷某言语不当。」
姜决低着头, 呵地一声,道:「不必, 孤如今这个处境,有人愿称孤一声殿下, 也算是难得,令孤忆了起往日的峥嵘。真是无限风光雨打风吹去啊!他们,想将孤踩入泥里, 真是好打算啊。雷副帅,你半夜三更,效仿宵小贼寇,偷偷摸摸地潜进宫中,难道是来和孤赏风吟月的?」
雷刹不愿和姜决多加周旋,直言道:「大王失势,一是因己,二是因不慎落入他人计算,大王心知肚明,贺婕妤许是伤人凶刃,但她却非执刀之人。大王一击虽中,刺中的许不是要害。卑职翻卷案,思前后,只怕真凶利剑所指,是整个皇家,而非……」
「与我何干?」姜决打断他。
雷刹道:「这是国事,亦是大王家事。」
「那又如何?」姜决反问。
雷刹词穷,他自认自己薄情寡义,於家於国都是稀疏平常,却也不愿见到朝野生乱,民间流离。可姜决,这天下姓姜,如今朝堂上面坐着的君王他的父亲。
姜决褪下外袍,伸展开双臂,露出瘦得令人心悸的身体,他的声音带着从地底带出来的潮湿:「我身将死,世间一切都与我无关。人将死,才知这荣华富贵,这名利权势都不过虚妄,都是一场空罢了。这生灵涂炭与孤何干?江山易主又与孤何干?哪怕这饿殍千里血流漂杵又与孤这个死人何干,人死,无知无觉,不过一捧黄泥。副帅低首,问问脚下尘土,能有共情否?」
「孤将从一个活人变成一个死物,副帅和一个死物谈天下、谈荣辱、谈得失?未免可笑。」他笑道,「就算孤死后有知觉,隔了阴阳,孤也乐见这天下腥风血雨,子不子,父不父,君不君,臣不臣。」
雷刹质问:「大王至圣上於处地?」
姜决感慨道:「阿父待孤之心,孤若负之,禽兽不如。无奈孤将死,阿父垂老,孤思来想去,只有来世才能得报亲恩。今生就让它随风去罢,阿父死后,天下万事就与他无关了,若是孤的那些个皇弟继位,孤管他们死活;若是这天下改了名姓,那更与孤毫无相干。」
雷刹见他如此,知晓再与姜决说这些大义大情,激不起他心中一丝的涟漪,道:「大王有仇不报,倒是令我报料不及。」
姜决笑眯眯地坐回去,喘着气道:「副帅不必激我。」他看着自己枯瘦的手,「孤也不想知道雷副帅此行为何?孤有心无力,帮不上半点的忙。」
「大王不想亲看一眼幕后凶手?」雷刹再问。
姜决确实是疯了,他自知自己死期已近,也不管真凶,不管阴谋,不管身后洪水涛天,反倒盼着这天下越乱越好,好为自己陪葬。
「人生一世,几多风雨几多晴,於我已是黄昏日落。」姜决叹气,「都道人一走茶就凉,孤的这盏茶,已经冰寒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