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淩闭了闭眼,他没料到,徐知命会为万人为祭,事败时,仍不束手,将他移魂至自己兄长躯壳之中。
他与姜准同胞骨肉,姜准混赖粗鲁,待他却极为爱护,笨手笨脚地小心呵护,忧心他生气病发,在他面前从来都是赔着小心,连大气不敢喘。
可他现在,窃兄长之命而活……
姜淩颓丧掩面,他所欠良多,死不抵罪,根本不知如何偿还。
雷刹无言静默,品不出其中滋味,若姜淩所说非假,他既罪又无辜。徐知命的所思所想,如江海,其深不可测。他所作所为,看似只为姜淩打算,实则也将姜淩拖入深渊,若只是为己,又是所求为何?
「徐知命道天下将乱,认定唯你能救万民於水火。」雷刹想了想,「九王既欠了天下人,不如就还天下一个盛世太平。」
姜淩不语,老僧入定般坐了良久,道:「副帅可愿为刀?一柄悬於我姜淩头上的刀。」
此话一出,雷刹也大为惊讶,以姜淩的品性,若他为天下之主,想必会善呆子民,徐知命摄万魂引天雷改命,许真能得偿所愿。
「九王厚爱,只是雷刹落拓无志。」他眉眼寒冰消融,道,「只愿携妻寄情山水。」
姜淩更添落寞:「原来,副帅也要远离。」
雷刹没有应答,只揖礼告辞,道:「他日君掌玉令,愿君天下为先。」
「此亦为我之固愿。」姜淩道。
雷刹勉强一笑,他与姜淩之前也算所得,只是,世情更变膈下生刺,难以心安。偏院侍从恭敬引他出院,一路送他出府,沉默缄口一字都不多言,雷刹在远远瞥见瑜王妃李氏坐在一株花木下,身后侍婢捧着食盒,提着食篮,应是前往偏院送膳,不知何故竟在此处逗留。
她可知自己的良人已经换了一人?
雷刹回到归叶寺,将姜淩之事告知风寄娘与老叔。
风寄娘惊叹,寄烟写道:徐知命妄为。
老叔却道:「徐知命可是移魂到了六子身上?」
雷刹道:「大有可能,荒寺并无六子踪迹。」又皱眉,「以徐知命的智计,若他有心避世,找他无异大海捞针。」
风寄娘问道:郎君有心要找徐知命?
雷刹理所当然道:「正事要紧,徐知命不值你我浪费心神。」
老叔抚掌赞道:「有理。」
借魂续命、借壳移魂种种都是逆天之举,前者更招来天遣,后者天道若是有觉,还不知会生什么恶果。老叔思及此,再伤别离,待香合好,开口催促雷刹启程。
风寄娘看着远山如画,渐去渐远终成淡写,雷刹抿着唇,专心赶着车,他们带了许多书册,间中又有几张舆图,二人也没有日夜兼程的打算,白日赶路,夜间便寻地休憩。
每逢车停,雷刹便燃起火堆,焚一炉清香,起初两人均说着过往喜乐,过往无可再说,便说些奇闻怪谈,连着异志都不说时,随心所欲说些胡言乱语,竟也有趣味非常。
暑去春来,不觉间已过三载,风寄娘与雷刹二人进深山访古寺,逢高人隐士,奈何无一人知如何通三界之外。
倒也不算无有收获,雷刹得了指点,再非早些懵懂,道法佛家都已略通一二,二人一路又得了好些的道法宝器。
大雪澌澌,雷刹放下车帘,饮了一口酒,将收着宝器的匣子放在膝上。风寄娘取笑:郎君今日怎清点起财物来。
雷刹心情极佳,道:「集到多时才知好!」
风寄娘惊讶:此言颇为市侩。
雷刹笑而不语,将一壶酒饮尽,道:「寄娘,我今日心中愉快,舞刀助兴,可愿一观?」他说罢飞身出了马车,砸了手中酒壶,抽出长刀在飞雪中随性而舞。
风寄娘坐在车辕上,笑看长刀划开绵绵落雪,堆雪飞涌如岸边惊涛,琉璃世界之中,俊秀过人的青年郎君,刀破雪天,说不出的肆意昂然,天地之间任尔行。
雷刹兴尽,收刀半跪在飞雪中,漫天的纯白中,风寄娘看到一抹刺目的红,不待惊立细看,那抹红伴着一道金光没入泥雪中。
她听雷刹念道:「非人非鬼之身,携非生非死之命,以己命己血与功德宝器为祭,祈开冥河,以正阴阳。」
鹅毛飞雪迷乱了双眸,风寄娘满脸的泪水,雪地上现出一条阴气翻腾的阴河,引渡人横舟河中,他问:「欲渡何人?」
雷刹横刀断下自己一臂,道:「无可渡之人,以断臂恕罪。」
红血鲜肉一入阴河,即引起阴气潮涌,河中怨魂残念齐涌而上将断臂拖入河底,引渡人点了点船篙,阴河翻转,倏忽间重归地下。
风寄娘跪倒在地悲泣出声,似要将千百年的孤寂苦痛都诉诸泪水,又似要将这千百年的委屈无奈咽回肚中,八苦绕心酿出一味奇苦的酒,入肠断魂。
一条微凉的手臂轻轻将她揽进怀里,风寄娘抬起泪眼,雷刹一笑,单手为她拭去,道:「百年空对?未免太过焦熬。」
三界之外无通途,他带不回她,却可前来寻她。
风寄娘紧紧偎进他的怀里:「你我已为三界所弃,再无退路可寻。」
雷刹道:「此处也可为乡。」
大雪如絮,素裹山河,林间空地那辆马车不一会就覆盖上一层积雪,不耐雪天之寒,拉车的马挣脱缰绳,嘶鸣一声,弃车扬蹿奔入林中,空荡荡的林间只余马车车身。
若是掀起车帘,车中还一炉清香,细吐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