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兰没有回头。
她转过金漆屏风,让等候在外面的杜岩和小满进去服侍朱瑄, 对另外两名内官道“今晚我宿在偏殿, 把衣箱、书匣、妆奁送到那边去。”
几名内官面面相觑,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殿下”
金兰摆摆手, 示意他们不必多说。
须臾, 槅扇里传出几声惊叫,杜岩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满脸惊惶“殿下,千岁爷晕过去了”
金兰眉头紧皱,提步往里走,刚转过屏风,又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望着摇曳的灯火,脸上神情挣扎。
杜岩眼巴巴地望着她。
金兰贝齿咬了咬唇, 拂开衣袖,手腕上朱瑄刚刚紧紧攥住的地方红了一片,指印清晰。他心里藏的事情太多了,她不能因为他病倒就再一次原谅他, 那他永远不会对她开口,一切又会回到从前。好不容易把话说开,她不想从头再来,他固执得像头老牛, 必须下一剂猛药才行。
而且她真的很生气。
她闭了闭眼睛, 转过了身, “扫墨去太医院请太医,小满和白露留下照顾太子,杜岩,你进去守着。”
杜岩不可置信地看着金兰太子妃居然不进去看一看太子一眼都不看
金兰径自去了暖阁,内官跟着鱼贯而入,手擎灯烛,次第点亮屋中的壁灯,灯光渐渐照出屋中陈设的轮廓,微黄的灯火映在她脸上,她眉头紧蹙。
今晚正好是太医院院判当值,东宫这边传唤,他不敢怠慢,立刻赶了过来,给朱瑄诊过脉后,转出屏风,站在金兰跟前,斟酌着道“恐是急怒攻心所致”
杜岩知道这话传出去会留人话柄,怒道“都是那几个蠢货伺候不尽心”
金兰挥挥手,止住杜岩的话头,请院判去开方子。
朱瑄平时吃的药方东宫留有存档,调取很方便,院判细细看过以往的方子,比照着开了一副疏肝解郁、理气健脾的新药方,金兰看过以后,命扫墨亲自去药房取药熬药。半个时辰后,熬好的药送到寝殿,杜岩服侍朱瑄喝药,金兰依旧坐在暖阁里看书。
不一会儿,槅扇里面响起碗盏落地和内官惊慌失措的声音,杜岩身上湿哒哒的,托着捧盒出来,走到金兰跟前,泫然欲泣,哽咽道“殿下千岁爷迷迷糊糊的,喂什么吐什么,还把药碗打翻了千岁爷一直在叫您”
扫墨捧着重新倒好的药凑到金兰面前“殿下,这药只剩下这么一碗了,如果又打翻了,就得重新熬,千岁爷的病耽搁不得啊”
杜岩眼泪都流了出来,泼妇号丧似的,声音陡然拔高“可怜哟千岁爷夜里什么都没吃喝了那么多酒”
抑扬顿挫,忽轻忽重,节奏分明,句尾还带有转调,跟唱戏一样。
金兰听得头疼,摆摆手,接过药碗。
罢了,反正朱瑄这会儿昏昏沉沉的,认不出她。
她端着药碗走进内室,内官将铜灯架挪到床边,帮她照明,灯架上的十几只蜡烛都点亮了,灯火映下斑驳交错的暗影,朱瑄躺在枕上,脸色苍白,双唇微微发青,脸上爬满细汗,鬓边头发也汗湿了。
他从小孤苦,习惯了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管别人怎么想,他决定了以后就不再更改,又娇弱又顽固。
金兰坐到床沿上,不自觉放轻了声音,轻轻拍了拍朱瑄的脸“五哥,吃药了,乖。”
听到她的声音,昏睡中的朱瑄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抓住她即将收回去的手。
金兰吓了一跳,他是装的杜岩和扫墨在骗她
他手心潮湿冰凉,手指铁钳一样紧紧缠住她的指根,双眼迷蒙,目光涣散,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其他人。
金兰皱眉,原来他没醒。
她舀起一勺药汁,吹凉了些,送到朱瑄唇边“五哥乖,张嘴吃药,一点都不苦。”
他昏昏沉沉的,听她柔声劝哄,张开了嘴巴。
金兰笑了笑,喂他吃药。
刚挪开银匙,他脑袋往枕边一歪,药汁又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金兰蹙眉,拿帕子帮他擦干净嘴边的药汁,他这人爱洁净,不怕吃苦,如果不是实在咽不下去,不会任由药汁淌得到处都是。
扫墨和杜岩站在一边,急得团团转“是不是药太苦了让院判再开一副新的”
金兰端起药碗尝了一口。
杜岩吓得魂飞魄散“殿下,这可是药呀要是千岁爷醒来知道了,小的担待不起”
“没事,这只是理气的药。”金兰淡淡地道,正好她也一肚子火,也想让太医给她开点疏肝的药丸吃,她看着面如金纸、目光呆滞的朱瑄,心里一动,又低头喝了一碗药,俯身,捏住朱瑄的下巴,迫他张开嘴,吻住他的唇,将口中的药一点一点喂进他嘴里。
杜岩目瞪口呆。
扫墨瞠目结舌。
执灯的宫人呆若木鸡。
金兰旁若无人,堵着朱瑄的唇,看他把药吞咽下去,这才松开他,拍拍他的脸“这才乖。”
也就这个时候乖。
朱瑄双眼无神,呆呆地看着她,像是沉浸在某个虚幻的梦境中。
她低头喝了一口药汁,俯身吻住朱瑄。药是苦的,他的唇冰凉,舌头也冰凉,手掌更冰凉,她一口一口喂他吃药,感觉到他一点一点暖和了起来,她坐起来的时候,他还下意识抬头,想含住她的唇。两人唇间都泛着湿漉漉的水光。
宫人红着脸避了出去,只有杜岩和扫墨留在槅扇里,两人眉眼低垂,不敢多看。
金兰喂完了药,丢开药碗。杜岩走出去,让宫人抬来热水,取了身干爽的里衣,给朱瑄擦身换衣,他还是昏昏沉沉,清瘦的身躯软绵绵的,任金兰摆布。
她叫杜岩扶着朱瑄,抬起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帮他换衣,他不怎么出汗了,唇色慢慢恢复,药劲渐渐上来,脑袋一点一点的。
“睡吧。”她扶他躺回枕上,拍拍他的脸。
朱瑄的手仍然扣在她手腕上“圆圆”
金兰现在听到这个名字就气,眼皮眨动了几下,轻轻答应一声“我在这儿,五哥。”
朱瑄双眸凝视着她,神色突然一厉“你心疼罗云瑾。”
金兰气得呛了下,狠狠地剜他一眼。
朱瑄接着控诉“你是不是还心疼陆瑛”
金兰一呆哪个陆瑛她根本不认识什么陆瑛好不好等等,难道是安远侯她见都没见过安远侯本人
“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我会永远留在我身边,永远陪着我”朱瑄眸中亮起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冰冷而阴鸷,“圆圆,你失约了”
金兰无奈,白了朱瑄一眼,咬牙低语“你的圆圆快要被你气死了呀”
我上辈子一定欠了你什么你倒是说啊,我还你就是了闷不吭声的,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真正放心
朱瑄瞳孔猛地一缩,似乎捕捉到了那个轻飘飘的死字,捏着金兰手腕的手蓦地收紧。
她疼得眉头紧皱“疼”
一声轻轻的呼痛声,朱瑄浑身一颤,目光清明了几分,立即松开了手。
幽室里,光线暗沉。
瘦小的朱瑄趴在床前“圆圆,你疼不疼”
她躺在草席上,艰难地朝他笑“我不疼真的,五哥,我一点都不疼我那是装出来吓人的,我不怕疼快,这是我从甜食房偷来的,快藏起来”
圆圆,你骗人。
你被提督太监狠狠抽了十个巴掌,脸肿得那么高,红一块紫一块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一直疼得直抽气,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疼
那个欺负你的提督太监早就被活活打死了,死后挫骨扬灰可是你的那些疼是真的,没法挽回的
我不想让你疼,我想你好好的。
朱瑄喉结滚动了几下,眼角一抹淡淡的湿光闪烁。
金兰以为他又出汗了,低头帮他擦汗,手指蹭过他的脸,湿漉漉的,冰凉一片。
她愣住了。
朱瑄哭了
他居然哭了
槅扇敞着,微风拂进内殿,漫进重重帐幔,梅枝形灯架上的蜡烛投下重叠交错的光影,温柔地笼在朱瑄脸上。
他药劲上来,终于睡着了。
金兰俯身擦干他鬓边的泪水,坐在床头,盯着他看了很久。
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是历经坎坷,始终从容内敛、坚韧顽强的朱瑄。
金兰站起身。
杜岩跪坐在拔步床外面廊庑上打瞌睡,听见响动,紧张地抬头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