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萧瑟,谢府门前两盏竹丝八角灯笼在夜风中呼啦啦地响。
谢骞爬下马背, 径自往正院走去, 管家挡在院门前“大官人, 老太爷已经睡下了。”
他置若罔闻,眼神冷如寒冰,推开老管家和其他围过来的老仆,大踏步冲进内院。
院中黑灯瞎火,廊下一株高大蓊郁的樟树,繁茂的树冠罩住大半个院子, 廊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谢骞猛地推开房门, 沉声道“我和祖父商议要事,谁也别跟过来。”
老管家和仆人面面相觑。谢家老太爷名声清正、地位崇高, 但是府里管家的人都知道谢家现在真正做主的人其实是谢骞。谢太傅迂腐执拗到不近人情, 仕途平平, 也无过人的政绩,全因为当年扶持嘉平帝登基、敢于叱骂纵容兄弟为非作歹的周太后和郑贵妃才能有如今的名望。谢骞则通权达变, 能屈能伸,常常为谢太傅的冲动之举善后, 之前谢太傅触怒嘉平帝, 就是谢骞出主意让祖父回老家避风头。
他们退了出去。
谢骞径自转过堂前一张落地大屏风, 走进里间。
他的手心还是凉的, 即使在烧了炭盆的值房里坐了一下午, 还是一点热气都没有。工部官员们为大河决堤的事情急得团团转, 一开始都在为皇太子揪心, 后来他们发现出事的不是宋素卿,风气陡然一变,所有人心照不宣,开始奋笔疾书,写奏折弹劾刘敬,搜集刘敬渎职的证据,想办法把以前推荐刘敬的事情遮掩过去
只有他浑浑噩噩,置之不理,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从乾清宫冲下来的那一刻,他很想叫住谢太傅问一个清楚明白。
但是那里是乾清宫,处处都是司礼监的眼线,他怕两人激动之下喊出什么对罗云瑾不利的话,只能生生忍住愤慨悲怆,直接回值房。
手心冰凉,双手双脚冰凉,更凉的是他的心口,像是被人在胸腔上捅了一个大洞,冷风呜呜吹着往里灌。
他坐在烧得噼里啪啦响的炭盆前,冷得瑟瑟发抖。
深入骨髓的凉意。
“祖父”谢骞知道谢太傅没有睡,一步一步挪到床榻前,声音发涩,“你什么时候知道罗云瑾就是季和的”
谢太傅早就知道罗云瑾是薛季和,早就知道他当时直接叫出罗统领这几个字,可见他早已经见过罗云瑾。谢家子弟和年幼的罗云瑾来往不多,谢骞只见过少年罗云瑾几面,谢太傅不一样,他亲自教导罗云瑾,师生朝夕相处,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学生
哪怕罗云瑾名字变了,身份变了,嗓音变了,脾性也变了,但他在内书堂上学时就有博学多闻、出口成章的美誉,翰林院教授都说他虽为阉人,却有士人风度,他这样的人,风姿出众,天资聪颖,不管变成什么样都掩不住锋芒,谢太傅只要见过他就会知道他是自己昔日最喜欢的学生。
罗云瑾也知道谢太傅早就认出了他,他一直对谢太傅避而不见,不是因为跌落尘埃耻于见人,而是为了给彼此留一点颜面。
他看着谢太傅离开的背影,脸上并无一丝失望感慨之色,也没有尴尬落寞,只淡淡地问一句“你看明白了没有”
谢骞苦笑了两声。
他看明白了。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可笑他先前费尽心思劝罗云瑾回头,他告诉罗云瑾谢太傅为了救他怎么到处奔波、怎么求亲告友、这些年又是怎么怀念他,他以为罗云瑾会因为谢太傅对文官保有最后一丝善意和敬慕,他还想过等时机成熟劝说罗云瑾和谢太傅相认。
他以为谢太傅知道季和还活着一定欣喜若狂,到那时,罗云瑾一定会被祖父感化。
谁曾想,谢太傅早就知道
樟树笼住了月色,屋中黑魆魆的,床帐里传出谢太傅虚弱的咳嗽声。
谢骞双手发抖,跪倒在脚踏上“祖父,我和您一起为季和立的衣冠冢,每年谢家派人为他扫墓,您说怕他泉下受苦,不能断了祭扫祖父,您明明知道季和还活着,您怎么能一直瞒着我”
去年谢太傅还和他一起去祭拜过衣冠冢
床帐低垂,谢太傅躺在枕上,面朝里,轻轻咳嗽了几声,声音平缓“骞儿,季和已经死了。”
谢骞双眼发红“他没死他还活着”
谢太傅一动不动。
谢骞冷笑“就算他成了阉人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他那时候才十几岁,薛家落难,他有什么办法祖父,我知道您憎恶阉人,可是那是季和啊他是您最喜欢的学生,他从小没了爹,他崇拜您,把您当成父亲一样敬爱,您过寿的时候,我和堂兄弟们只会给您添乱,只有他特意为您准备了寿礼您怎么能假装认不出他”
身体残缺,受尽侮辱,本以为见到了救星,可昔日对自己寄予厚望的老师却假装认不出自己,罗云瑾当时该有多绝望
他把谢太傅当父亲啊
难怪他变成现在这样,冷血无情,心狠手辣。
见了太多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弱肉强食,成王败寇,现实如此残酷,他怎么可能还对这带给他无尽痛苦的世间保有赤子之心
谢骞闭了闭眼睛,掩去闪动的泪光“季和还活着,祖父,您和我说句实话您什么时候发现罗云瑾是季和的,多少年了”
谢太傅一语不发,咳嗽声也停了下来。
谢骞等了许久,慢慢站起身“您向来对阉人嗤之以鼻,可阉人里也分好人歹人,有人为了荣华富贵入宫为侍,也有人迫于无奈才被净身送进宫,季和是被逼的。他是我表弟,当年我没有好好待他,这一次我不会袖手旁观我也不知道我能帮上什么忙,他根本不想认我,也许我在给他添乱,可我不能假装季和真的死了。”
他掀开床帐,看着闭目假寐的谢太傅“您不怕死,您可以为了心中的道义准则慷慨就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可是我怕啊我怕牵连我的妻子儿女,我怕我死了爹娘无人孝顺,我怕我儿子和季和一样受尽屈辱,我也想效仿古来的名士不过名士若人人都做得,也就不能名留青史了,我只是个寻常人。”
“祖父,季和也一样,他只是想活下去,他不能如您所愿的那样慷慨赴死,有什么错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
“您把季和当成您的接班人培养,您把自己的理想投诸他身上,您希望他高居庙堂还能忠肝义胆、心系百姓,您要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要他当一个青史留名的堂堂伟丈夫,您有没有想过,季和想要的是什么他有选择的余地吗”
“我知道您一直不喜欢我,您嫌我世故油滑,没有文人风骨,祖父,我敬佩您,我愿意为您赴汤蹈火,可我永远不会成为第二个您。”
他有太多顾虑,他狠不下心。
谢骞眼中泪光闪动,放下床帐,转身出了屋子,脚步沉重。
背后传来几声咳嗽声。
他停下脚步,等了一会儿。
咳嗽声之后,屋中又恢复一片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