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没头没脑地哭过这么一场后,沐青霜心中的郁气散了许多,整个人渐渐缓和下来。
二十岁了,刚刚好的年纪,遇到难处时会哭,无计可施时也只得认输,但不会垮,扛得住事的。
既眼下形势迫人,先辈传下来的东西明显是守不住了,再自责回溯过往对错也於事无补,好好打算一下将来在镐京该当如何才是最重要的。
所谓豪强大族的骄傲,便是风光时敢极尽张扬,式微时也能隐忍蛰伏。
毕竟,先辈传下来的煊赫叫做「祖荫」,自己挣出的辉煌才叫「功业」。沐家儿女个个有骨头的,总归能重新撑起家门荣光的。
镇定下来后,沐青霜这才想起自己躲在贺征的怀里哭,似乎不大合适。
她周身僵住,讪讪瞪着眼前宽厚的胸膛,尴尬得头皮綳紧,当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她进退不得时,贺征似乎笑了一下,胸腔轻震。
沐青霜面上乍热,莫名觉得他仿佛在嘲笑自己,於是恼羞成怒地退离他的怀抱,缩到一边,抬起袖子胡乱抆了抆脸,忿忿嘀咕:「笑什么笑?是个人都有哭的时候。」
她很想展现出一种「这不过是小事」的举重若轻,然而才刚哭过的嗓音哑哑绵绵,倒有几分娇滴滴嗔恼之感。这让她心里愈发别扭,索性闭了嘴,又趴到车窗边掀起车帘一角假作向外张望。
「我不是嘲笑你,只是觉得……」贺征唇角轻扬,看着她那别扭的后脑勺,「庆幸。」
庆幸这一次你难过无助的时候,我在你身边。庆幸往后的路,我可以陪着你护着你慢慢走。
沐青霜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神色愈发平静和缓。
良久后,她将右手反剪到身后,对他做了个致谢的手势。
见她缓过来了,贺征心下释然,将头抵在身后的车壁上,淡声调侃:「哭完就不理人了?我是抆眼泪的巾子?」
他明白,这种时候人的心绪是很容易起伏迂回的,一时斗志满满,一时又沮丧低落、胡思乱想,这都是常事,所以他不能放她独自发呆。
沐青霜回头觑他,才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晶晶亮,眼尾微红:「你先记帐上,下回你哭的时候,我也……」
这话说到一半,两人都蓦地红了脸,双双瞪大了眼睛。
她也怎么的?也让他扑在她怀里蹭来蹭去?
贺征察觉自己的目光已开始不可控地从她脸上往下溜,於是忙不迭撇开了头,板着赧然俊面冷声道:「天干物燥,慎言。」
沐青霜猛地扭头重新看向窗外,再度留给他一个羞愤的后脑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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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出了钦州城十几里后,沐青霜忽然发现后面远远有一队人马正朝这头追过来。
她赶忙放下车帘,认真地看向贺征:「好像有人在后……」
话没说完,车厢门帘被自外撩开,护卫对贺征道:「将军,是赵六公子。」
赵旻那王八蛋到底想干嘛?沐青霜蹙紧了眉心。
贺征镇定地对护卫颔首,胸有成竹。
护卫放下车帘后,马车行进渐缓。
贺征拎过一旁的天青锦大氅盖在自己身上,对沐青霜招招手:「过来。」
这种时候沐青霜自不会无理取闹地计较什么,应声蹿到他身边:「我要怎么办?」
如今赵诚铭那道「沐家人不得擅离循化」的谕令仍有效,若此时被赵旻当场抓个现行大做文章,那不但沐家别想全身而退,闹不好连贺征都要跟着脱层皮。
兹事体大,矫情不得。
「躺下,别出声。」
沐青霜赶忙顺着贺征的指示偎在他身边躺下,任由贺征用那件大氅将她盖得只露出小半脑袋顶。
裹在厚实温暖的大氅下,沐青霜眼前黑乎乎一片,鼻端全是贺征的气息。
像被三月春阳晒过的草木,馥郁,微暖,隐隐透着点药香。
这叫她脸烫几乎要将面上那层易容给融掉了。
她綳直了周身想要退开些,却被贺征一把按住,整个身躯彻底贴在他的腿上。
也不知周身遽烫的到底是贺征还是她自己,反正她觉得自己多半是要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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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缓缓停下。
端坐马背的赵旻以长剑挑起车厢门帘,狭长双目似笑非笑地朝里打望。
贺征平静地转头看向他,眸底波澜不惊,只刚毅俊面上有浅铜肤色也没拦住的赧红。
「六公子有何指教?」
赵旻将车厢内打量一圈,确认没可能再藏着其他人,这才把目光缓缓落在贺征身旁那半个脑袋顶。
「真是越想越不对劲啊,」赵旻微微偏着头,右眼眼尾狐疑地夹紧,眉目间满是阴鸷的试探之色,「当初你沣南贺家的那么多人跪着求你,让你遵医嘱留在钦州静养,你都不肯,拼着一把骨头不要了也要赶去利州护着沐家;如今这风口浪尖下,你竟会这么老实回来看诊?没有道理。」
贺征面色微凛,寒声报以冷笑:「那是六公子对贺某不够了解。」
「哦?」赵旻略抬了下巴,「怎么说?」
「我本来就不是个讲道理的人。」贺征冷漠地睨了他一眼。
他平静的冷漠脸显然激怒了赵旻:「贺征你少给我打马虎眼!老实说吧,你旁边那个是沐家的谁?!」
见贺征听了这话后眉梢都没动一下,赵旻恼火地从腰间摸出朔南王府令牌:「明人不说暗话,我要查你身边的这人!」
贺征唇角勾起一抹冷冷的嘲讽:「要查也可以。但是,若她不是沐家的人,六公子打算给我个什么样的交代?」
如今赵诚铭还未登基,自也就还没正式大行封赏,贺征便就与其他有功将官一样,只挂着个不知所云的大将军头衔。
可这几年贺征的功勋有目共睹,背后又逐渐拢起沣南贺氏宗亲旧臣,加之还有许多早年追随贺楚的文臣对贺征充满期许,显然是赵诚铭立朝后必须要倚重的人。只要他明面上没出错,谁不得让他三分?
这辆马车是进了朔南王府的。赵诚铭没查,赵絮没查,如今赵旻这个没封号没官衔的六公子倒是追上来查,若查证结果与他的揣测不符,那他不但打了他亲爹亲姐的脸,也是下了贺征的顔面,不给个交代是绝对说不过去的。
想是贺征的神色太过笃定,赵旻窒了窒,色厉内荏地强做镇定:「若她不是沐家人,那她是谁?」
「她是我的人,」贺征淡挑眉梢,「六公子只需要知道这点,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