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2 / 2)

不过阿史那燕罗似乎听说过天竺人的神中有侏儒身材者,倒是动了动眉毛,也没有多说什么:「把你的公文拿来给我。」

刚刚的突厥队长不识汉字,阿史那燕罗却认识,道:「你们说是一行共九十八人,如今怎么却少了几个?」

俱泰指着几个没有穿白袍的奴仆,一副气得不得了的样子:「不过是下头有些人没资格穿圣洁的白衣,就被你们突厥人给杀了!」

阿史那燕罗暂且相信了他的话,将公文递了回去:「你们是护送圣女去楼兰?其他人挨个搜查,我去见见圣女。」

那几个突厥人立刻靠近拜火教徒,准备仔细搜查,阿史那燕罗喊道:「不要相信那张图,毕竟画图之人也没有见过崔家的小子!就找十四五岁,习过武的,有胡人血统,统统拎出来!」

说着他大步朝崔季明而来,不但是俱泰,一群白衣者站在了崔季明的马车前,挡住了阿史那燕罗的去路。

崔季明坐在车上,彷佛真有一种自己是什么圣女的尊贵感觉。

「我们圣女只见虔诚的信徒与行善的旅人,这位将军手沾血腥无数,会犯了我们圣女的忌讳!」俱泰矮小的身子挡在了阿史那燕罗前,高声道。

阿史那燕罗两只沾满血腥的手十指交叉,放在身前:「战乱时节,你们圣女不见屍体、血液与断发的规矩,怕是也要改一改,否则没到楼兰,先被忌讳气死。我可以不见,你们也可以不离开。」

拜火护卫们还是丝毫不退,崔季明将嘉尚从马中拎了出来,让他坐在马车前头,又转头对阿穿无声说了一句。

阿穿用波斯语道:「让他过来吧。」

陆行帮扮作的拜火护卫立刻让开,阿史那燕罗微微抬了抬下巴,一身铠甲微响,大步走了进来。阿穿又用突厥话道:「请将军站在帘外便是。」

阿史那燕罗不依不饶:「马车宽敞,我怕有人藏匿其中。」

阿穿做出生气样子,崔季明微微一点头,阿穿便吝啬的将车上的白帘掀开一条缝隙,阿史那燕罗不耐烦了,直接猛然扯下整片白帘,攥在手里用来抆满手的血污。

崔季明彷佛就是撕开裙摆般突兀的裸露在血味浓厚的空气中。

「你!」阿穿猛地弹起身来就要拔出匕首,崔季明却轻飘飘的将手放在了她手背上。

阿史那燕罗眯眼看着车内两个白裙遮面女子。

左边拔刀的不过十二三岁丫头片子,看身形应该是个走灵巧流的近身护卫。

而右边的便是所谓的圣女,不但白巾遮面,缀着金铃铛的白纱也围住了头发与脖颈,手上还带着白色柔丝手套,包裹的只露出眼额与一小片肩膀。

阿史那燕罗心道: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裹得这么严实的圣女。

「这短箭可属於圣女?」

崔季明感觉自己拧三圈挤不出几滴的女人味,都用在了这会儿,她手指轻柔的抚过右臂衣袖,微微扯起来一点,露出半截袖弩,轻声道:「防身用而已。俟斤该不会责怪我自保的行为吧。」

她声音微哑,显得成熟而低沉,语气也有些心不在焉。

阿史那燕罗显然对女人也很有招,他显得十分有礼的弯了弯腰,用刚刚扯下的白帘抆净了那短箭,双手递给崔季明,目光锐利的望向她的眼睑,似乎在等她接过。

崔季明在面纱后笑了笑,对阿穿使了个眼色。

阿穿也算是机灵,抬手接过箭矢,递给崔季明。崔季明戴着手套的指尖将短箭装回袖弩上,阿史那燕罗忽然朝她的手抓来,崔季明躲避不及,心中一跳,怒道:「放肆!」

阿史那燕罗捏着她的手笑道:「好一双细窄的女人手,就是骨头硬了点,圣女可否让我看看你的掌纹?」

阿穿陡然拔出怀中细窄匕首,朝阿史那燕罗刺去,阿史那燕罗又显露出如躲开箭矢一般的轻松样子,微微偏头,手臂上的钢甲撞上阿穿的细刀。

阿穿轻叱一声,她武功走的是短兵灵巧的流派,持刀瞬息变化万千,力道与手势的变招细腻且恰当到令人眼花缭乱。她彷佛不是在握剑,而是活动手指来一场细致的推拿,匕首从指尖到指间,从虚握到划圆,嘉尚惊愕的轻呼一声,崔季明垂着眼一动不动。

这个距离阿史那燕罗本不想拔刀,却没想到一个丫头片子武功如此刁钻,便揉手而上,单用裹着铁甲的灵巧手腕在阿穿握刀的腕内借力纠缠,眼花缭乱,阿穿手中翻飞的匕首几次划过阿史那燕罗的腕甲,刮出刺耳的声响。

「够了。」崔季明微微抬手,托在阿穿肘下:「我们怎敢得罪将军,更何况你武功还不如他。」

阿穿咬唇坐了回去。

「将军道说些理由来?为何非要看我的双手,难不成我的掌纹还能显露什么光明神的预言?」崔季明挑眉。

阿史那也微微动了动眼睛,眼前女人挑眉的动作实在是有一种狡黠又骄矜的味道,微微偏头用上翘眼角瞧他,睫毛微动,眸若洒星。他几乎可以说除非是大邺那种从小唱戏的伶人,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能做出这种表情。

阿史那燕罗也觉得自己刚刚认为崔家小子装扮成圣女的想法……太过毫无根据。

不过,他看见了她一种骨子里的得意与小嚣张,让人有种想让她吃亏跳脚的冲动,然这种冲动还没成型,内心又忍不住莞尔笑过。

他觉得这个圣女应该年岁不大,转了刚刚咄咄逼问的话头,道:「毕竟是刚刚三千突厥兵浴血占下这座城,总要挨个盘查,离开这座城的人,至少脸面也要在我面前过一圈,圣女遮面不符合盘查的要求。」

崔季明稍作犹豫,点了点头。两边两个侍女率先摘下面纱,崔季明这才摘下面纱来。

相较於身边两个汉人女孩清秀细致的长相,她因为波斯血统的痕迹,轮廓显得更深,唇角挂笑,麦色肌肤细腻浑然,眉间一点花钿堪称惊艳。

美则美,可她相比刚刚那个表情,开始做作的展示自己,甚至主动朝他眨了眨眼睛。

真是一个粗劣的媚眼。

如同一个如烟的江南美人穿着桃红坎肩配草绿襦裙再着一双黄鞋。

阿史那燕罗一下子就没了兴趣,面上不动,却没再问了。

「如何?」崔季明道。

小妖精还满意你看到的么?

阿史那燕罗顿一顿,不做评价,只道:「圣女还是沿路小心的好。」

崔季明心下松了一口气,阿史那燕罗忽然又转回头来。

「刚刚发现这短箭的地方,有三四个我的『心腹』死在旁边,看伤口,应该是圣女马车边这位雁翎刀的护卫所为。」阿史那燕罗道。

「冲撞圣女,死有余辜。刀客护人,合情合理。」崔季明道。

阿史那燕罗走到马边,接下了另一边系在马鞍上的头颅,拎到马车前,脸对准崔季明:「圣女可认识?」

崔季明脸色骤白。她怎么不认识,那便是她刚刚给开刀排气,命不久矣的贺拔家兵。

阿史那燕罗看她不说话,猛地朝崔季明抛去。

阿穿浑身绷紧,抬手就要去砍飞那扔来的头颅,却不料被崔季明紧紧捉住手,动弹不得。那头颅直接摔在了崔季明白裙膝头,留下一串脏污的血迹,从裙摆上滚下去,落在了她脚边。

阿史那燕罗倒是好奇了,这拜火教不是一般的忌讳屍体血污,竟然没有一脚踹开,而是让那头颅滚到了他脚下。

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圣女竟然吓得紧紧捉住旁边那玩刀小丫鬟的手,然后昏了过去。

忌讳到看一眼就昏死过去也太过了吧。

阿穿两眼都是怒火,阿史那燕罗却拍了拍手笑道:「送给圣女殿下的回礼。」

阿穿被拽着手不能乱动,那沾着灰土的可怜头颅,就躺在马车地板上。

阿史那燕罗恶劣的行为后,没有再说微微行礼走了,后头那些突厥兵想从他们手里头再抢点金银出来,不放心的又往其中几辆车上的麻袋里捅了几刀,漏出来的只有些种子。

这道上来往商人,哪个不都是装满绫罗金银,也就只有这些教派之人,想要到一个地方以农耕技术和粮食种子落足,获得更多农民的支持。

突厥人顿觉这车队庞大,却如同鸡肋。

阿史那燕罗走过去,低声问道:「问问旁人有没有找到穿灰白色衣服的小子,他很有可能伪装成乞丐,城墙上射箭那个绝对是崔家小子。年岁不大能有那种准头的人,这播仙镇必定找不出第二人!」

突厥队长点头:「是。放南边城门的话,估计会有不少百姓也想混着逃出去……」

阿史那燕罗轻轻抆拭了一下手上的血迹,淡淡道:「去门口画条线,除了这拜火教,旁人要是想走,哪儿过线了就砍哪儿。」

「是!」突厥队长点头应道,转首却看着那一队白色,车马动身,缓缓往打开的城门走去,一城的血污与哭嚎被车轮碾过,永远的留在四方的石墙之中了。

一走出城门,崔季明就猛然睁开眼来,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捧起那闭着双眼的头颅,阿穿是个不懂事不知生死痛苦的毛头丫头,崔季明用衣袖轻轻抆掉那沉默的面上沾着的灰土,扯下仅剩一段的车帘,轻轻包裹住了这颗头颅。

「圣女……」

崔季明开口:「他叫任守节,十九岁,有一弟一妹,是西河介休人。」

嘉尚回头,手中拈着佛珠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崔季明仰头微笑:「我怕是也要送他回家。」

风雪卷进车内,吹的阿穿手指扣紧马车窗口,却看着崔季明将那包裹好的头颅放到箱内,疲惫的坐回了位置上,朝后仰着闭目,似乎扛在背上的重重行囊已经长进了皮肉,卸不下来。

阿穿忽地伸出手指去,刚刚靠近崔季明的太阳穴,她就骤然睁开眼来。

阿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郎君可是不舒服,你可以靠在我身上休息一下。现在外人看来咱们都是女子,不必在意。」

崔季明差点脱口道: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能……

她对於自个儿真实的性别都要后知后觉了,叹了口气,微微偏头靠在阿穿肩上。阿穿刚刚握匕首的手指,摸摸索索的划过她面纱,按在她太阳穴上,十分小心的揉捏着。

崔季明头脑昏然,坠入了沉睡。

而千里之外,东宫之内,深夜的屋里是与冬雪截然不同的温热,殷胥却被无边的屠杀与血痕,魇在了梦中。

他在一处从未见过的边缘的城内穿梭,四面城墙如黯淡的远山,落霞似血,无数看不清面目的人群将他往反方向推去。他看着城墙上有一个红衣银甲的身影,远的他想去抓都会漏出指缝,他嘶声去喊,音节被烈风吹碎。

殷胥使出了浑身力气往前拨,狼狈的就像一条浅滩逆行的鱼。

那个身影拔长,目视远方,弓满弦响。

「崔季明!」他总算是逼出三个字来。

城墙上的崔季明回头,二十余岁的面容忽然变化,城墙尽退,人群消散,沉日转回初光,她少年模样,蹦蹦跳跳走过来,歪头笑眯了一双眼:「嗯?你在叫我么?」

殷胥一把拽住她的手:「回家!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