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薛菱懒懒翻了个身,将旁边的软枕给扔到脚边去,手顺势搭在了殷邛臂上。殷邛批了件外衣,正倚在床头翻看折子。
殷邛斜看了她一眼:「怎的?」
薛菱道:「又是贺拔庆元相关的折子?这帮落井下石的恨不得你弄死了他,他们再从自己家里找个赵括出来上战场,成为下一个三军主帅呢。」
殷邛冷笑:「他们那点心思我还不明白么?我只是想打压一下贺拔庆元。」
薛菱哼哼两声,从锦被里爬出来,倚在他身上:「你做事就是太犹疑,总喜欢『打压』,『捧杀』。就是这种想法才耽误事。」
这样否定殷邛,他性子本想发作,可薛菱却偏又一身娇若无骨似的靠着他,抬眼笑道:「难道我说的不对。」
人总是能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却又不肯承认,天底下就薛菱从不给他这个帝王留脸面。
薛菱涂了丹蔻的指甲划过折子,道:「贺拔庆元身为三军主帅,却无数次跪地给受伤的士兵喂饭食,把他当作兄弟愿意对他说真话、为他死的人不计其数,每次军获都是要他的手下先去挑选。代北军之间的姻亲关系极其复杂紧密,贺拔家多少代不与代北军族通婚,仍能有这样的声望,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殷邛:「代北军从建国之初,就愈发形成了一个集合体,我们必须敲碎他们,否则长安的西北方,就成了他们割据的土地。」
「你想没想过这样发展下去,最恶劣的情况?根本不是贺拔庆元死了,代北军对长安有意见,而是——突厥来袭,代北军要求贺拔庆元回凉州大营,你无将可用,不得不送他回去了。卸磨杀驴,发现还需要磨一碗豆汁,再把案板上待宰的驴又拴回了磨边,驴会怎么想?」薛菱看向他。
殷邛道:「突厥刚被贺拔庆元击溃,短时间不可能……」
薛菱抓住他的手臂:「没有不可能,万事都会有可能性。这是夏季,突厥草长马正肥。若是出现了我说的情况,贺拔庆元这头一向忠贞的老驴该怎么想?磨完这一碗,难道还是死?他难道不愤慨绝望么?一旦连一直控制着代北军的贺拔庆元都心生愤慨,那些本就想撺掇着给自己划一片地的代北军难道不会拚命怂恿他么?」
殷邛沉默不语,显然被她说动。
薛菱道:「邛,贺拔庆元是稳固代北军的定心丸,他性格坚毅,纵然说话情况却绝无二心,若你杀了他,代北军想反却依赖他太多年,不成气候也就罢了。怕的是给贺拔庆元逼急了,又不得不用他的时候。他会带着狼群反咬的。」
殷邛侧目看她:「你这一套说辞准备了多久。教导你的儿子来提出改革还不够,现在开始连贺拔庆元这大案也要来插手了么?」
薛菱微微笑道:「你说我人生能走到的最高的位置,难道不都是要跟大邺紧紧相连的么?朝堂上那些家族是不是真的为殷姓好,我不知道,但我必须要依靠殷姓。我承认我有野心,但我的野心,必须要攀附在你身上。」
她的手臂挂在了殷邛的肩上,昂起头注视着他。
殷邛内心一软,虽然隔着十年,但最终,薛菱还是成为了他一个人的宰相。他既然接她回来,这时候何必又再去猜疑。
薛菱轻声道:「我想让过去的事情过去,但你这样还质疑我的插手,我们跟十年前还有什么区别。这样再闹下去,难道想让我再离开这里么?我可再没有道观中独自过十年的勇气了,到时候不若一头撞死在宫里,化作恶鬼,缠的你永远不得安眠!」
殷邛一直在等,等一个薛菱能原谅他的出口。这是回宫一年,她第一次用平和的语气说起之前。他彷佛觉得总算是有希望让一切淡化过去,此时欣喜的情绪胜过了一切,他面上不动声色,却已经对她毫无怀疑芥蒂了。
殷邛道:「那你认为应当如何?」
薛菱:「以他私自将三军虎符交由手下一事,扣押三军虎符。但是体谅他年纪渐长,此事再不追究,因年后击退突厥一事,对他大肆封赏,多几个名号爵位甩给他,然后说这一个月委屈他了,先不必回凉州,在家休养一段时间。」
殷邛点头,算是同意。
薛菱又道:「突厥若是打算大军攻打三州一线,也会一定挑在秋天之前的三个月,这三个月内若是突厥来袭,便让贺拔庆元原职不变回三州一线,甚至您亲自送他离长安出征都可以。若是这三个月突厥没有出兵,您就找由头将他留在长安到明年,在代北军中扶持几个与贺拔庆元不是太合的家族,占下尉冲毅的位置,插几位汉姓将军入凉州大营……」
殷邛扯出几分笑来:「你倒是鬼主意多得很。酝酿了多久,拖到这时候才说?」
薛菱挑眉:「就你这臭脾气,一开始跟你说,你听得进去么?就非要你关了贺拔庆元一个月,自己也不知道该拿什么主意的时候,我说你才能勉强听得进去吧。」
殷邛这次被说了,倒也服气,一把拥住她,笑道:「过几日,我打算要胥在朝堂上公布废除奴婢律法一事,这项改革里,其实你出的心力最多吧。怎么样?高兴么?」
薛菱却心道,这事还真不是她在做主。殷胥比她想像中有主见的多了。
她甚至想,若不是有这样个儿子,或许她想做的事跟现在截然不同,或许她过几年才会开始出手……
薛菱拥着殷邛笑道:「你最近倒是不理林怜了。」
殷邛愣了一下,才想起来皇后本名林怜,道:「怎么,你想赶我走了?」
薛菱并不否认,笑道:「我怕她心里难受呢,毕竟这十年她可都是皇后。」
殷邛以为她在暗示他身份问题,道:「她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的,这种没趣她不会来讨。我也想有朝一日自己死了,一定要与你葬在一起。你再等等,现在没有由头。」
薛菱垂眼,唇角带笑:「说的就像是若有了由头,你就真的肯把她这个『识大体』又『听话』的皇后换下来似的。她膝下三个儿子呢。」
殷邛安慰似的拍了拍她,并没说话,薛菱又接口道:「哪像我半途接手了一个便宜儿子,踹三脚放不出个屁,跟我还离心。我一把年纪了,也是没人陪。」
殷邛这才开口:「我听闻外头有人说,胥才是咱们当年的那个孩子。」
薛菱转眼看他:「我倒是希望。但咱俩心里门儿清不是么。」
殷邛垂眼,伸手抚过她的长发。薛菱难得将长发放下,肯靠着他,殷邛道:「你真不该那么决绝,或许我们的孩子不健康,可他会流淌着我们的血脉,我们仍然能给他最好的生活……」
薛菱抬眼,她眼眶无法抑制的泛红:「然后呢,给一个废物最好的生活又能如何。我决不能容忍我们的孩子,应该是大邺太子的人毫无尊严的活着。你曾有机会,曾有机会救他,帮他,但你放弃了这个机会。邛,纵然十年过去了,我不该恨么。」
殷邛心中大恸,伸手抚过她面颊:「当年是我糊涂。」
薛菱垂下睫毛,一颗泪从眼眶里陡然掉出来,砸在锦被上:「你知道我这个人……我什么都不愿意服气,这一口气我憋了十年。我只是想让做这事的人付出代价,我的野心也不过是想要个结果。邛,我只求你这一件事,你愿不愿意帮我。」
殷邛:「我自然愿意!我知道你总是好强,十年前或许是我没能耐,但这一次,我们把那一案翻出来。在你走后,三清殿内不知道多少孩子都是痴傻的……这事绝不能姑息。」
薛菱抿唇,抬眼看他,目光中露出几分不敢相信:「这么多年过去,你真的打算与她翻脸了么。我以为你一直在忍,你不愿意。我甚至想是不是这十年,仍然是她掌握着大兴宫——」
殷邛皱眉:「怎么可能!她如今一个老妇,这六七年她都也自己知道分寸,再不露面。」
薛菱:「邛,决定权在你手中,我就想看你如何选了。」
殷邛亲了亲她,道:「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覆。」
薛菱轻轻倚在了他身上,垂下眼去,灯火摇曳,却也再照不进她的眸中。
崔季明是第二日中午,崔式从朝中回来,才知道贺拔庆元要被送出了大牢。她几乎是当时就叫人备马冲出了崔家。
勳国公府的大门死气沉沉的合着,崔季明从金龙鱼上跳下来,激动的拍着门,叫贺拔家的管家。过了好一会儿,管家才喜气洋洋的开了门:「三郎来了!国公爷回来,我们都没准备好,最近府上下人遣走的太多,这会儿正忙的不可开交呢。国公爷说着不让您进来,但唯有三郎来了,他才能高兴的起来。老奴便自作主张一回,三郎快进来!」
崔季明跳过门槛,一股风一般冲进屋内去。佛堂内,贺拔庆元似乎刚沐浴过,换了新衣跪坐在佛像前,背有些佝偻,他俯下身去正低声念些什么。
崔季明的脚步声显然惊动了贺拔庆元,他面上胡须还未刮,回过头来,一时竟没有收住面上悲凉的神色。
「阿公。」崔季明的热情一下子被浇灭,她低声道:「阿公,你终於回来了。」
贺拔庆元板起的平时的模样,挺直后背跪坐在原地,对她张开了手臂:「过来。」
崔季明甩掉鞋子,一下冲过去:「阿公!」
贺拔庆元让她撞得一个趔趄,轻笑道:「长高了,结实了。」
崔季明笑嘻嘻:「长高就算了,结实还是别了。阿公,你饿不饿,有没有叫下人给弄饭吃,我想吃国公府厨子做的饼了。」
贺拔庆元拍了拍她的脑袋,道:「好。」
两人用罢饭后,下人们用刀片正在给贺拔庆元剃须,崔季明吃的直打饱嗝,这才躺在地板上,琢磨着今日朝堂上的圣意。
阿耶说,皇帝已经扣下了三军虎符,要贺拔庆元在府内多歇息,甚至赐下大量金银和房产,却也没有任何想在代北军身上下手的意思。殷邛彷佛是真的想等贺拔庆元好好歇息般。
相较於贺拔庆元一直要崔季明回到崔家不再来,崔式却并没有拦着她往贺拔家跑。
贺拔庆元挥手让下人退下,摸了摸下巴对崔季明说道:「起来,让老夫试一试你有没有退步。」
崔季明一下子爬起来,显然有些激动:「阿公,你同意再教我啦!之前还说要我回崔家,要我换回身份去——」
贺拔庆元:「你也是一头倔驴,别人说话管用么。你总是要自己吃了苦才知道痛。」
他走入院中,贺拔府内有一小片小石块铺成的练武场,以前贺拔庆元也在这里教过崔季明,他从架子上拿起一根长棍,崔季明现在依靠着琉璃镜,已经可以看清路了,她跳下台子,也走到场中,选了一根长棍,笑着横在面前:「阿公,我可没有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