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搭救婚礼情思
豫州距青州将近两千余里,与泰兴和青州之间的距离相仿,只不过一个居南,一个居北。阿麦这一行人日夜兼程,在二月中旬便赶到了豫州。众人并未急着进城,而是在城外一处农家住了下来,由魏钧先潜入豫州城打探一下形势。
第二日直过了晌午魏钧才从城内出来,向众人解释道:「今日本一早就到了城门,偏赶上常钰青带着军队回来,城门一直等到正午才放行。」
阿麦目光闪烁了一下,却问道:「城中情况如何?」
魏钧答道:「姜成翼早在二月初便带着石将军等人从肃阳返回,并未提唐二当家的事情。初六那天,鞑子将石将军及其部下当众斩首,屍首在城门上挂了三天才放下来,被城中的百姓偷偷运出城葬了。」
阿麦听了。眉宇间便笼上了一层寒霜,沉默了片刻才又哑声问道:「可有石将军家眷的消息?」
魏钧答道:「听说还都押在大牢之中,说是要送往上京。」
一旁的息荣娘奇道:「不是说石将军他们并不在肃阳吗?怎的又会被姜成翼全都抓了回来呢?」
阿麦略一思量便明白了其中的玄机,冷笑道:「当初那些逃出豫州的人马除了一个杜再兴,其余的怕是都是假的,真的石将军一直就被押在豫州城内,根本就没出过豫州城!」
息荣娘愣了一愣,顿时明白那肃阳从头到尾便只是个圈套而已,忍不住骂道:「鞑子真是狡猾狠毒!」
魏钧又说道:「我那朋友家中是行商的,交际颇广,我已叫他留心去打听唐二当家的下落。他还说在城西有个僻静的小院子可有给咱们住,如果咱们要进城的话,他会想办法安排个商队把咱们几个捎带进城内。」
阿麦瞥了林敏慎一眼,见他微垂着眼帘没什么表示,便点头道:「能这样最好,不过我们这些人凑在一起太过惹人瞩目,不如分作两拨,分别进城。」
魏钧与息荣娘两个对望一眼,说道:「也好,那我们几个便跟着商队入城,咱们大伙先都混进城再作打算!」
见魏钧如此灵透,阿麦不禁笑了笑,由与他约定了进城后的联络方式,便带着林敏慎与众人告辞从农家出来,向豫州城而去。林敏慎跟在她身后,见她沉默着只向城门走,终耐不住了,追了几步上去,问道:「你打算怎样进城?」
阿麦高坐马上,头也未回,只淡淡答道:「从南门进去。」
林敏慎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我是问如何进城门?」
阿麦答道:「骑马进去。」
两人又沿着大道向前行了一段,眼看着城门就在眼前,林敏慎策马上前拦在阿麦马前,追问道:「你就这么肯定我有法子进城?」
阿麦淡然答道:「你们林家与北漠没少做那些眉来眼去的事情,怎会连个豫州城都进不去?」
林敏慎默默看阿麦半晌,叹了口气,伸手从怀中掏了块令牌来扔给阿麦,无奈道:「这是能通行上京的牌子,你挂在身上吧,过城门时不用说话,只稍稍亮一亮它便可了。」
阿麦接过令牌,轻笑着翻看了一遍,却未将它挂在身上,只顺手揣入了怀中。
豫州城门处守兵极多,对路人的盘查也比以往严了许多,可即便如此,阿麦与林敏慎仍是轻松地过了城门。待过了城门,刚从大街拐入了小巷,林敏慎便向阿麦伸出手来,说道:「还给我吧。」
阿麦嗤笑一声,爽快地将那令牌又丢给了林敏慎。林敏慎不觉有些意外,他只道阿麦会扣下那令牌,没想到就这样便还了他。
阿麦问道:「住到哪里?」
林敏慎这才回过神来,无奈地说道:「我总算明白你为什么非要糊弄着我和你一同来了,走吧,我给你找地方住。」
两人在豫州城的大街小巷内穿行,大约走了多半个时辰,才转到一处大宅院的后巷,林敏慎指着巷中的一处不起眼的院门,冲阿麦笑道:「就住这儿吧。」
阿麦随意地瞥了那院门一眼,转过头静静地望着对面的宅院出神,看了片刻,忽地轻轻地笑了起来。
一旁的林敏慎见阿麦突然发笑,忍不住低声问道:「怎么了?」
阿麦转头看他,目光明亮,道:「这个地方我来过,四年前我就来过。」
那还是盛元二年底,她不过是江北军中一个小小伍长,被商易之与徐静派往豫州,没想到刚一进城便遇到了常钰青,非但被他识穿了身份,还被他用箭射伤……那是也是前途迷茫生死难料,却不曾感到害怕。只不过短短几年过去,不但她的身份变了,连心境也与以前大不相同了。
阿麦不禁自嘲地笑笑,此刻的她,竟有些怕了。
林敏慎怔了怔,坦然笑道:「那边宅子现在住的正是常钰青,有什么事翻个墙头就过去了。不是有句话叫做灯下黑吗?别看我这宅子不大,当初买的时候可没少花钱!」
林敏慎一边说着,一边下了马上前去叩院门。
片刻之后,那院门打开,一个老仆从里面探出头来,看了眼林敏慎与阿麦,瓮声瓮气地问道:「干什么?」
林敏慎也不答话,只笑嘻嘻地看向他,那老仆仔细地打量了林敏慎片刻,这才认出他来,惊喜道:「少爷!」
林敏慎略点了点头,将两匹马俱都交给那老仆,自己则引着阿麦往院子走。这院子从外面看着虽不起眼,里面却也是几进的布局。林敏慎径直把阿麦带往最里面的院落,边走边低声解释道:「这宅子还是前两年闹着和北漠议和时置的,我独身一人前来与常家接头,家父不放心,便叫人在常钰青府边上买下了这么个宅子,以防常家人翻脸我也好有地方藏一藏。」
阿麦不禁想到了盛元三年秋在翠山先遇林敏慎后逢常钰青的事来。那是商易之似乎并不知道林家和常家私下勾结要促使两国议和。现听林敏慎又提到此事,阿麦心中一动,转头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故意试探道:「你们两家胆子可真是不小,咱们江北军那时正与鞑子斗得你死我活,你们却暗中如此行事,若是叫人知道了,怕是哪边也饶不了你们的。」
林敏慎将阿麦让进屋内,笑道:「我们不过都是替人办事的,常家身后不但有鞑子太后支持,就连陈起也是默许的,而我们林家也不过是遵从长公主的意思罢了。」
阿麦接道:「可你别忘了你日后的正经主子却不是那长公主,他若是一直被瞒着倒是罢了,日后一旦知道他辛苦创建的江北军几乎毁於你们之手……」阿麦说着轻轻一哂,没再说下去。
林敏慎听了一默,当时与常家的联络虽是得了长公主授意,可商易之的确是被蒙住鼓里的。阿麦见林敏慎如此神色,心中已是能够肯定商易之并不知道长公主暗中操纵议和之事,笑了笑,说道:「我送你一句忠告,就算日后你林家出了皇后,也只求富贵莫问权势。」
林敏慎沉默下来,良久没有说话。
相邻的宅院之中,崔衍与常钰青隔着酒桌相对而坐,也是低着头沉默良久后才突然问道:「大哥,你说南蛮子的女人是不是都面上一套背后一套?」
常钰青不知崔衍为何突然问出这话,心头却忽地闪过那人的身影,他愣怔了片刻才看向崔衍,淡淡问:「怎么了?」
崔衍犹豫了一下,答道:「徐秀儿偷偷跑了。」
常钰青微微皱眉,「就是石达春送你的那个婢女?你还将她留在身边呢?」
崔衍点头,闷声说道:「石达春败露之后,舅舅就叫我把她处理了,我没狠下心,本想着偷偷把她送到上京去,没想到她竟自己偷偷跑了。」崔衍抬眼看向常钰青,问道,「大哥,她真的也是江北军的细作?」
常钰青一时被崔衍问住,想了想才淡淡说道:「是与不是又能怎样?反正已是走了。」
崔衍想想也是如此,忽然觉得自己纠结於这样的儿女之情太过无聊,便转了话题问道:「大哥,你刚回来,我却又要随着舅舅出征平叛,咱们怕是又要有些日子不得聚。」
常钰青听闻周志忍竟然也要出征,心中不觉有些诧异,眼下江北局势渐稳。何须周志忍这样的老将出去?常钰青问道:「周老将军要去哪里平版?」
崔衍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舅舅只和我漏了个话头,谁知道那陈起又出了什么蛾子!」他顿了一顿,抬眼看着常钰青,有些神秘地问道:「大哥,你可知唐绍义被姜成翼抓了?」
常钰青点了点头,他虽一直在外平叛,可石达春叛逃的事情闹得动静那样大,再加上姜成翼突然平饶兵败,前后一联系自然猜到了陈起原本是打算用石达春做饵来诱使江北军上钩的,没想到最后损失了几万大军却只得了一个唐绍义回来。
崔衍又说道:「咱们当时只听着陈起叫姜成翼将人带回来,谁知姜成翼回来后却没见着有什么动静,那唐绍义也不知道被押在何处。」
常钰青闻言轻笑道:「这唐绍义得来得可不容易,陈起自然要宝贝些,再说他留着这唐绍义必然还有后招,且等着看看吧。」
崔衍对此嗤之以鼻,说道:「陈起就是爱玩些虚的绕的,要我说直接把唐绍义斩了祭旗,然后派大军直压青州,咱们以倾国之力攻她一个青州,那麦穗就是再狡猾,又能如何?没听说谁家鸡蛋能硬过石头的呢!」
常钰青闻言一怔,想了想却是失笑,崔衍心思虽然简单,却一句话道破了战争胜利的关键,那本就是决定於战争双方的实力,这不光是双方军事力量的较量,更是双方国力的角力。而陈起、阿麦,哪怕是他自己,却过多地看重兵法计谋在战争中的作用,绞尽脑汁地想着以少胜多、以奇制胜,却忽略了崔衍说的,没想过也许那就是最最合适的法子。
这一点,阿麦在豫州盘桓了两天之后,也不禁深有感触。此时的豫州,已与盛元二年的豫州大不相同。
「只看豫州眼下的兵力,若不是被各地的义军牵制着,我们怕是早已失了青州。」阿麦穿了件半新的湖色绸缎长衫,与林敏慎坐在街角一家酒楼的二楼临窗处,用筷子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盘碟里的花生米,低声说道,「归根结底打仗打的不过是『国力」二字,而此时我们与他们相比,还差太多。不止我们,就是算上南边,怕也不是敌手。「此刻时辰还早,酒楼里客人很少,二楼上更是只有阿麦这桌。林敏慎透过窗口的竹帘扫了一眼街外,口中便忍不住说道:「听你这样一说,咱们还打什么打?反正怎样都是打不过的。」
阿麦说道:「错!决定战事胜负的几个条件:战场环境,武器装备,军队士气,后勤补给,战场情报等等这些,我们却是还占着大半,何况除了实力外,还有一项虽然眼看不到手摸不着,却谁也不敢说它不重要,那就是运气!就如世人所说:失败虽然是实力使然,但胜利却是靠上天所赐。」
林敏慎听了只觉头大,琢磨半天还是摇头叹道:「我果然不是领兵的材料。」
阿麦淡淡地笑了笑。
楼梯处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林敏慎与阿麦俱都转头看向楼梯口,就见魏氏钧与戴着帷帽的息荣娘两人被小二领着从楼下上来。魏钧抬眼扫望间看到阿麦,挥了挥手让小二退下,一旁的息荣娘则已迳自走到阿麦这桌坐下,将帷帽摘下随意地放在桌边,有些冷淡地说道:「久等了。」
阿麦轻笑着摇了摇头,「没事。」
跟在息荣娘身后的魏钧也坐了下来,张了嘴稍稍一顿,把到了嘴边的称呼又改了过来,说道:「韩少侠,咱们路上遇到鞑子,耽搁了些时候。」
「可遇到了麻烦?」阿麦问道。
魏钧摇了摇头,却未说什么。阿麦见他不欲多说,便也不再提这事,只是问道:「你们那里情况如何?」
息荣娘脸色有些不好,魏钧却未说话,只警惕地瞥了一眼楼下。林敏慎见此便笑道:「没事,此处是自己人开的。」
魏钧闻言了然地点了点头,语气有些沉重,「城中大牢中并不曾进过唐二当家那样的人,守卫也同以前一般未见增多,我昨个儿夜里还专门去探过了,没有唐二当家。石将军的家眷倒是都在牢中,不过却未看到有四五岁的幼童,我怕惊动守卫打草惊蛇,所以没敢上前细看。」
林敏慎听了便也说道:「我也去过了元帅府、城外军营,俱都不见人。」
息荣娘心中更是焦急,忍不住急道:「这儿也没有那儿也不见,难不成他们还能把唐大哥给变没了?」
林敏慎与魏钧俱都看向阿麦,阿麦却是微微皱眉,抿唇不语。息荣娘见他三人都不说话,干脆气道:「反正鞑子公主就要到了,实在找不到唐大哥,咱们干脆就直接去劫了公主算了,逼着陈起自己把唐大哥交出来!反正事先也是这样说好的。」
阿麦闻言苦笑,就算是要劫公主以换唐绍义,也须事前知道关押唐绍义的确切之处才好。再说之前虽预定的是劫持公主,可来豫州之后她才发觉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极难,如果能不动公证而直接救走唐绍义才是最好!阿麦说道:「鞑子公主不比别人,身边必须会有很多高手护卫,我们没有内应相助,很难近那公主的身。」
息荣娘听了瞠目,不信道:「不是说陈起并未给鞑子公司建公主府,只在元帅府内成亲吗?那元帅府魏钧也曾探过,守卫虽然比豫州大牢森严了些,却也不是进不去。到时候咱们这些人分头行动,鞑子顾此失彼,定能让咱们有机可乘。」
对於息荣娘这种不看形势只拼着蛮劲的作风,阿麦很是无语,暗道如果这样,即使挟持了公主,咱们自己人也已是被陈起灭了个七七八八,还拿什么来救唐绍义?更何况唐绍义被浮,绝不可能还身体健康活蹦乱跳的,万一换出来的是个身负重伤昏不醒的,谁还有体力将他带出豫州城?
息荣娘见阿麦久不应声,只道她是胆怯,很是不屑地瞟了她一眼,出言相激道:「怎的?怕了?」
阿麦平静地看着息荣娘,淡然地点了点头,「不错,怕死,而且还怕就是死了,也救不出你的唐大哥。」
此言一出,息荣娘柳眉一拧,顿时就要发火。一旁的魏钧忙伸手按住了她,转头冲阿麦说道:「您可有什么别的法子?」
阿麦不语,反而若有所思地看着息荣娘,目光甚是专注。见她如此,林敏慎与魏钧两人不觉心中诧异,息荣娘却是被她看得又羞又怒,啪的一拍桌子,猛地从桌边站了起来,骂道:「麦——」
话未出口,坐在息荣娘身侧的林敏慎忽然出手拂向她的穴道,手到半路,遇到了对面魏钧探过来阻拦的手掌,一探一挡,一翻一粘,两人俱都是用上了极上乘的小擒拿手法。林悔慎的招式迅疾飘忽,而魏钧却是沉稳有力,电光石火间两人便数招。
息荣娘乍逢突变一时惊得呆住了,也忘了再骂阿麦,只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二人过招。倒是阿麦出声喝止了魏钧与林敏慎,然后抬眼看向息荣娘,淡然问道:「息大当家,为了救唐绍义,你可能豁出去性命?」
息荣娘回过神来,眉梢一声,朗声答道:「我既然来了这豫州,就没想过生死之事!」
阿麦默默打量息荣娘片刻,淡淡笑了,说道:「那好,我有一法可劫持鞑子公主,换回唐绍义,你可愿意听我的?」
息荣娘与魏钧交换了一个眼色,狐疑地问道:「你有什么法子?」
阿麦沉声答道:「咱们四个在陈起成亲那天潜入他府中,我与你设法引开鞑子公主身边暗卫的注意,穆白与魏教头伺机劫持鞑子公主。」阿麦说着看向魏钧,「你寨中的赵四等人,则俱都在城外等待,以作接应,一旦我们救了人,则须立即逃走。」
魏钧略一冲疑,向阿麦说道:「若只是我和穆白两人,趁乱潜入元帅府行事反而更方便些,可若是带上您和息大当家,怕是……」
魏钧没把话说完,不过意思也显而易见,就阿麦就息荣娘的那个身手,带着是个累赘,一旁的林敏慎也点了点头。
阿麦尚不觉如何,息荣娘却俏脸涨得微红。正又要发狠表决心时,便听阿麦淡淡问魏钧道:「若是是你二人,谁人却引鞑子暗卫的注意?」
魏钧想了想,说道:「不如我带着赵四他们几个入元帅府,按照你的交代行事,您与息大当家在城外接应。」
魏钧有他的考虑,进元帅府劫持公主那是九死一生的事情,阿麦与息荣娘身份不比寻常,又是这些人中武功最差的两个,不论哪人出事,他们就算救了唐绍义回青州,也无法向众人交代。
阿麦明白魏钧的好意,说道:「你们贸然出手只会叫鞑子的防备更加严密,一旦有刺客出现,鞑子保护的重元必须会是公主,所以,只有你们,不行。」她轻笑着瞥了息荣娘一眼,接着说道,「而有个女人突然出来闹事,反而会降低鞑子的警戒之心。」
魏钧等人俱还是不太明白,可阿麦却不愿意说得太透,只说道:「到时我自会告诉息大当家如何行事,一旦穆白挟持到鞑子公主,咱们便可以安然无恙地出了豫州。」
息荣娘将信将疑地看着阿麦。
阿麦扬眉问道:「怎么?怕了?」
息荣娘立刻一抬下巴,傲然道:「咱们清风寨出来的,就不知道那个『怕』字如何写!」
阿麦笑了笑,温声道:「一个『竖心』,一个『白』而已。」
息荣娘杏眼微瞠,尚未过来,一旁的林敏慎已是失声而笑。
二月二十四日,北漠宁国长公主千里远嫁豫州,北漠小皇帝为表对陈起的恩宠,特意下了旨意,命婚礼一切遵从民间例。
宁国长公主暂住在豫州驿馆,等待征南大元帅陈起的迎娶。
三月初二,这个由北漠钦天监选定的黄道吉日,陈起一身崭新的黑色征袍,将宁国长公主迎娶到元帅府。北漠的婚嫁习俗与南夏差了许多,婚礼是在天色抆黑时才正式开始,所以待宁国长公主的花轿到了元帅府时,府中内外已是灯火通明。
阿麦与息荣娘躲在偏僻侧院的茅厕内,脱掉了外面乔装用的北漠军装,露出内里的神色锦衣来。阿麦一边将一把小巧精致的北漠弯刀挂在腰侧。一边低声道:「没想到进来得这样容易,也亏得他们是以黑为贵,否则等跑时怕也麻烦。」
她的五官俱已修饰过,眼角眉梢俱都用林敏慎给的胶水拉得稍高,给她原本就有些冷清的神情平添了几分冷峻。
息荣娘指尖却有点颤,几次都没能将头上舒服的发笄插好。阿麦伸了手将她头顶的法冠扶正,轻声安慰道:「莫怕,不会有事。」
息荣娘勉强地扯了扯嘴角,低声掩饰道:「我是怕弄得太结实了,到时候扯不开。」
阿麦闻言笑了笑,没有说话。
息荣娘抬眼看了看阿麦,见阿麦一脸的淡定,心中终也渐渐地镇定下来。之道此刻,她也不知道阿麦与她说的那些是真还是假,不知那样做是否就真的能引开众人的主营……到了眼下,她除了无条件地相信阿麦之外别无选择。
她二人再从茅厕内出来时,已俱都是北漠贵公子的打扮。阿麦又低声嘱咐道:「且放开了胆,不管见了谁,只管下巴抬高了不理便是。」
息荣娘缓缓地点了点头。
阿麦挺直了脊背,率先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向前走去。
元帅府的争院恰是热闹时候,新娘由人扶着跨国了马鞍,缓缓往正堂而来。阿麦瞥见常钰青、常修安等就立在宾客之中,不敢太过凑前,只躲在人后静静地看着。陈起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唇角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目光从容地望向袅娜走向他的妻子,北漠的宁国长公主。
震耳欲聋的炮竹声、喧闹的锣鼓声、傧相的礼赞声,每一声都是极近的,听入阿麦的耳中却是有些虚渺,竟还不如那时常回荡在她耳边的那夜的尖叫声、厮杀声清晰,还有那年他曾说过的话,他说:「阿麦,你等着我,等着我回来娶你。」
她以为她都能忘了的,她以为她早已是不在意,她以为她已经坚强到无可畏惧……阿麦的眼睛忽有些发热,她不敢眨眼,唯有将眼睛努力睁得更大,等待着眼中的那阵酸涩过去。
那边陈起与新娘在香案前站定,四周渐渐静了下来。一旁傧相朗声叫道:「一拜天地!」陈起一撩袍角,正欲拜倒时,就听人群中突然发出来一声女子略显尖厉的喝止声,「慢着!」
陈起与那新娘的动作一滞,围观的众宾客也都是一愣,齐齐看向声音传出了的方向,只见一个玄色人影从观礼的人群中冲了出来,边跑边扯落自己头上束发的华冠,任满头青丝倾泻而下,一眼看去竟是个极年轻的女子!
宾客之中大多为北漠军中的将领,见突然有人发难,忙上前阻拦,两人手臂一伸已将那女子挡在香案之前。那女子此刻已是冲到了大厅正中,却仍向陈起处挣扎着,嘶声质问道:「陈起,你怎么可以娶别人!你忘了你答应过我爹的吗我,照顾我一生一世吗?」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皆不禁细细打量那女子的面容,见她虽披头散发,却难掩五官秀美,一双美目之中更是噙着泪,悲愤至极地望着陈起。众人心中顿时有些了然,要知这八卦之心世人皆有,陈起一个寒门之子,一无出身,二无资历圣宠被任命为大元帅,并就此成为一代名将,最终荣娶长公主的事迹,这在北漠都是已被说书人编了评书来讲的,其身世之悲惨、经历之曲折,精彩程度不下於任何一部传奇。可谁也料不到大婚这天竟然会冒出个和长公主夺夫的来!怎传奇,眼瞅着就要变成陈世美抛妻了?
陈起沉默不语,目光却有些焦躁在人群之中穿梭,似在找着什么人。他身旁的宁国长公主姿态倒算镇定,只稍稍挺了挺脊背,由喜娘扶着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
原本立在宾客中观礼的常钰青见此不禁心中一动,也顺着陈起的视线找了下去,只见对面人群中一个瘦削身影一闪而没,竟是熟悉无比。
陈起心腹姜成翼眼见闹了这样一出,忙出声喝道:「哪里来的疯女!还不拉下去!」拦着那女子的两个将领便立即扯了她的胳膊向后拖去。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与阿麦同来的息荣娘,她此时并未用上半点武功,只似普通女子般拚命挣扎着,不断地嘶声叫道:「陈起!陈起!你今日负我,可对得起天地良心?你四岁便父母皆亡,孤身一人在外乞讨为生;十三岁时得遇我父,是他怜你身世,将你带回家中悉心教养,足足八年!」
姜成翼听了大急,慌乱中瞥了一眼陈起,却见他目光还在直直地落在人群中一处,神情竟是有些恍惚。姜成翼一时顾不上许多,只得厉声喝道:「拖下去!拖下去!」
旁边的几个侍卫忙一拥而上去拖息荣娘,可息荣娘却暗中使了巧劲,叫那上前的侍卫一时拿她不住,口中继续叫道:「足足八年啊,他待你如若亲子,将独女许配与你,没想到你却恩将仇报,杀我父母,屠我村人……」
有侍卫上前去堵息荣娘的嘴,息荣娘声音有些含混,却越发地凄厉起来,「陈起,你良心何在?良心何在?」
众人听得都是目瞪口呆,一时都愣在了原地,陈起确是二十岁之后才突然出现在上京的,只知他出身寒门,早年便成孤儿,而他二十岁之前的经历,在世人眼中一直是个谜。现如今听这女子哭喊出来,竟是条条都对上了。
各种目光均落到了陈起身上,陈起的视线已经从人群中收回,微微垂了头,静寂片刻后突然出声说道:「放开她。」
姜成翼闻言一愣,不敢置信地看向陈起,只见他面沉如水,目光平淡无波地望过来,缓缓说道:「放开她,叫她把话都说清楚了。」
众人将息荣娘松开,息荣娘踉跄了几步才在庭中站定,心中正暗自焦急林敏慎为何还没行动,就听陈起问道:「请问这位姑娘姓名?」
息荣娘只记住了阿麦教与她的那几句话,原想着林敏慎趁乱就会挟持了那长公主,未曾想林敏慎那里却一直不见行动,更料不到还会有和陈起对质的情形,眼下被陈起这样一问顿时噎住,又知此话不能随意胡诌,便抬头骂道:「陈起,你休要故作姿态,你在我家过了八年,真不知道我姓名?」
陈起闻言轻轻笑了一笑,又问道:「姑娘连姓名也不敢说,陈某也不再问,只是你既然说与陈某有故,那么请问陈某今年年岁几何,生辰又是哪日?」
听陈起这样问,别说息荣娘有些慌神,就连人群之中的阿麦也不禁心急如焚,这样任陈起问下去的话,非但息荣娘身份定要败露,林敏慎那里也寻不到机会靠近公主。息荣娘显然也是想到了此处,干脆也不理会陈起的问话,转头对那公主高声叫道:「公主娘娘,你贵为金枝玉叶,难道也是眼瞎了吗?竟要嫁他这等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之人!」
息荣娘口中叫喊着,身体猛地发力,冲着那公主直冲了过去,她身后的姜成翼等紧随扑出,顿时和息荣娘斗作一团。阿麦看得大急,只怕息荣娘出事,可林敏慎与魏钧却都没有动静,无奈之下只得自己去劫那公主,谁知身形刚刚一动,竟被人从后牢牢地挟持住了。阿麦惊怒地回头,赫然发现常钰青就在身后!
常钰青双臂一禁,拖着她退了两步,不露痕迹地躲在人群之后,将唇凑到阿麦耳边低声说道:「若是不想身份败露,就老老实实呆着别动!」
阿麦岂是轻易就范之人,先假意顺从地随着常钰青后退了两步,肘部却突地发力撞向他的肋侧,趁着常钰青手上劲道一松的瞬间,从他的钳制中脱身出来,跃身冲入人群,大声喝道:「有刺客!保护长公主!」
此声一落,原本就有些混乱的人群更加乱套起来,阿麦口中叫着「保护长公主!」却趁乱挤向那长公主,几步窜到那长公主身旁,手中弯刀猛然一挥逼开长公主身前的喜娘,伸手就抓向那长公主的肩头,阿麦只道那长公主是长在深宫的娇女,这一抓必然得手,谁知指尖只刚刚碰触到微凉的嫁衣,忽觉得手下一空,那肩头竟然像游鱼般滑开了,一双素手从红衣下迅疾探出,迳直扣向阿麦的脉门。
阿麦心中一凉,立即撒手躲闪,脚下一连向后退了几大步,转头向着息荣娘厉声喝道:「有诈!快走!」
息荣娘已被众侍卫团团围住,打得正是激烈,此刻早已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听了阿麦的喝声,她何尝不想快走,可如今哪里还走脱得了!
阿麦手中弯刀连连挥出,想冲过去与息荣娘会合,可却被人缠住走脱不得。正焦急间,却见人影一闪,陈起已是挡在了她的身前。陈起举刀压住阿麦的弯刀,逼近阿麦,低声喝道:「阿麦,停手,小心伤到!」
阿麦心中冷笑,暗道你费尽心机设下如此圈套不过就是为了除我这会儿倒是怕我受伤了!她虽这样想着,眼中却是逼出泪光,也是低声道:「陈起哥哥,你,你当真要杀我?」
陈起听她声音凄苦嘶哑,又见她眼中泪光点点,眼前忽地闪现她幼时因事哀求自己模样,心中只觉一恸,正欲松手时,眼角余光却瞥见阿麦手中刀光一闪,陈起灵台顿时清明,将阿麦挥过来的弯刀格开,低声道:「阿麦,放手,我会护你一世。」
阿麦暗骂陈起无耻,手中招式越发地狠辣起来,口中却依旧是低声问道:「你那长公主怎么办?」
陈起与阿麦朝夕相处八年之久,如何猜不透她那点心思,见她如此终於死心,避开阿麦刀锋抽身向后退去,他身后的几个暗卫很快补上前来,将阿麦齐齐困住。阿麦这几年虽苦练武功马术,可也只能勉强算得上个弓马娴熟,自是无法和这些从小习武的暗卫相抗衡,很快便落了下风。一个暗卫虚晃一招引开阿麦弯刀,另一个急急探手一把扣向阿麦脉门。阿麦手腕一痛,手中弯刀啪的一声落地,下一刻,几把弯刀便同时抵在了阿麦周身各处要害。
到了此时,阿麦心中反而异常镇定下来,只抬眼默默地看向陈起。陈起站在人后,呆呆地看着她,目光中神情变幻,终於缓缓地摇了摇头。
就在此时,空中突然爆出一声长啸,只见一个黑影从廊檐上俯冲而下,闪电般冲向息荣娘身侧,当当几声将息荣娘四周的侍卫皆逼退一步,扯了息荣娘跳出战圈,厉声喝道:「停手!」
众人正愣怔间,又听见头顶有人朗声叫道:「宁国长公主在此,谁敢动手?」众人齐齐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就见一个蒙面人提着个华服少女从对面屋顶上一跃而下,落到庭中站定,用剑逼在少女脖颈前,对着陈起笑吟吟地说道:这人胆小,手里一抖再伤了你的长公主,倒是我的罪过了。」
这蒙面人不是别人,正是林敏慎,按计划他与魏钧应是趁着息荣娘搅乱婚礼时去劫新娘,亏得林敏慎心细,见这新娘跨马鞍时动作极为利落,分明是有功夫在身的。林敏慎略一思量,立刻便改了主意,带着魏钧直奔元帅府后院而去寻见了这真公主。两人合伙击杀了长公主身边的暗卫,挟持了她直奔前院大厅而来。魏钧因是独身一人,所以便比林敏慎快了几步,正好看到息荣娘被困,一时顾不上许多就先冲了下来。
众人惊惧不定,看看陈起身后那个盖头都不曾掀开的新娘,再转头看看这被蒙面人挟持的少女,一时都是糊涂了,怎的连长公主都出来了两个?
陈起随意地扫了眼那面色苍白的华服少女,又看向林敏慎,若无其事地轻笑道:「长公主就在我身后,我们礼还未成,你这人怎么跑到后院去抓宫女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