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敏慎听了便笑道:「你休要唬我,咱们这两个长公主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你心中自然有数。」
陈起说道:「你既不信,我也无法,先不论她的真假,我这里却也有一个你们的人,你看看可是真的?」
说着轻轻一挥手,后面暗卫便用刀胁迫着阿麦走上前来。
林敏慎一看,心中不禁暗暗叫苦,心道好嘛,唐绍义还没换着,江北军的元帅倒被人抓住了。
陈起问林敏慎道:「怎样?可是真的?」
林敏慎一时沉默不语,魏钧已是护着息荣娘退到了他身旁,息荣娘更是忍不住低声问林敏慎道:「怎么办?」
那边阿麦忽然嘿嘿冷笑了两声,说道:「想不到陈大元帅竟然拿我这样一个皮糙肉厚的粗人和那娇滴滴的公主相比!」说着肩膀猛地用力向前一抆,旁边暗卫的弯刀躲闪不及,锋利的刀口顿时将阿麦的肩头划开了一个血口,鲜血顿时涌出,很快便浸湿了肩头衣裳。阿麦面色不改,对着息荣娘笑道:「荣娘,你也划那公主一刀,看看她是不是真的细皮嫩肉!」
众人被阿麦的狠厉惊得愣怔,陈起错愕地看向阿麦,眼底的神色一时复杂难辨。唯有躲在远处的常钰青却是轻轻弯了唇角,若是比狠连他都自叹弗如,这是上更是无人是她阿麦的敌手。
林敏慎顿时明白了阿麦的意图,一旁的息荣娘更是直接二话不说提刀便划向那华服少女的肩头。
陈起急声叫道:「且慢!」
息荣娘恼恨陈起此人薄情寡义,手下丝毫不停,只听得那少女惊呼一声,双眼一翻竟是晕了过去。息荣娘探身看了看那少女的伤口,故意回头冲阿麦喊道:「这公主果真是细皮嫩肉!」
一旁的阿麦哈哈大笑两声,朗声道:「所以说你们莫要计较,就是一刀换一刀,还是咱们占了许多便宜,就算齐齐掉了脑袋,咱们的疤也不比这长公主的大!」
「不错!」林敏慎应道,将已昏迷的华服少女提了起来,冲着陈起叫道:「放人!不然咱们就接着再划!看看你以后抱着个满身伤疤的媳妇懊悔不懊悔!」
陈起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杀意顿现,面容却是更加沉静下来,说道:「好,我与你换人。」
林敏慎嗤笑一声,道:「我说与你换了吗?我说的是叫你放人!」
息荣娘又用刀比在了那少女身上,转头一本正经地问陈起道:「可是要咱们再划一刀试试?我可是舍得出去你手里的那人的。」那少女原本刚刚悠悠转醒,听了她这话身体一软,嘤咛一声竟又昏了过去。
陈起面上淡淡笑了笑,说道:「好,我放人。」说着,负於身后的手却不露痕迹地比了一个手势。阿麦只觉右边小腿上微微一麻,心中不禁一惊,立刻垂了视线去看,却又丝毫看不出什么异样。那几个暗卫推搡着阿麦向前走了几步,然后撤回了弯刀,重新退回到陈起身后。
陈起淡淡说道:「我已经放人了。」
阿麦快步回到林敏慎他们身边,接过息荣娘手中弯刀,回头盯着陈起,扬臂一挥,冲着那华服少女的腿上便是一刀,冷声叫道:「把唐绍义交出来!」
魏钧与息荣娘不知阿麦是遭了陈起暗算才划那少女一刀报复,不禁都皱了皱眉,暗道阿麦身为江北军元帅,好歹也是天下闻名的战将,心胸怎的如此狭窄,对着毫无还手之力的弱女子也这般很辣。
陈起冷笑道:「我交了唐绍义,你们仍不放人怎么办?」
阿麦道:「我们若是能安全出去自然会把你的长公主还你!」
陈起定定地看着阿麦,良久之后才吩咐姜成翼道:「成翼,去把唐绍义带出来交给他们!」
姜成翼应声欲走,阿麦却又高声叫道:「且慢!」姜成翼停下了步子,和陈起一同望向阿麦,就见阿麦笑了笑,说道:「我只要一个四肢健全身体康泰的唐绍义,他身上有一处伤,我便在你们这长公主身上刺一个窟窿,他若是断了什么脚筋手筋之类的……」阿麦用刀在那少女手臂上轻轻地拍了一拍,不急不缓地说道,「唐绍义断哪出,我便将她的哪出骨头拍碎。」
陈起脸色阴沉漠然不语,姜成翼却是气得目眦欲裂。林敏慎听了苦笑不得,心道这阿麦果然不愧是江北军的元帅,竟然无耻得比魏钧他们还像土匪。
姜成翼瞥了一眼陈起,见他没有吩咐,便强压下了怒火去提唐绍义,也不知这陈起将唐绍义关在了何处,姜成翼去了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便带着几个人将昏迷不醒的唐绍义架了过来,在陈起身侧站定。陈起向阿麦说道:「我们同时放人林敏慎笑着插言道:「你府外皆是弓弩手,咱们手里若是没了这长公主,岂不是要被你们射成刺蝟?」
阿麦答道:「我们安全出城后,自会放人。」
陈起又道:「长公主身弱,换我来做你们人质如何?」
阿麦冷笑一声,不答反问道:「你自己觉得呢?」
陈起浅笑地笑了笑,冲着姜成翼挥了挥手,示意他将唐绍义交给阿麦等人。两个北莫侍卫架着唐绍义上前,魏钧与息荣娘齐齐冲上前,将唐绍义扶到阿麦身后。息荣娘见唐绍义双目紧闭毫无声息,只焦急地连连唤他道:「唐大哥,魏钧粗略地检查了一下唐绍义的身体,有伸出两指搭在唐绍义命脉处切了片刻后,向阿麦说道:「没有大碍,只是身体虚弱得很。」
阿麦略点了点头,「那好,我们走。」
魏钧闻言背起唐绍义,息荣娘握刀护在他的身侧,林敏慎一手执剑,一手拎起那已经昏迷的长公主,挡在众人之前,阿麦则护住他的背心,几人小心地向外退去。挡在他们面前的人群水纹一般地荡开,让出一条道路出来。阿麦肩上的伤口还落在地上便成深深浅浅的印记。陈起的视线就一直追随这这些印记,直到它拐出门外,消失不见。
元帅府外火把通明,早已被北漠士兵及弓弩手围得水泄不通,阿麦又用手中的长公主做筹码迫着陈起让出几匹战马。林敏慎挟持着昏迷的长公主率先跃上马背,魏钧则与唐绍义共乘一匹,几人纷纷上马,在北漠骑兵的「护送」之下缓缓退下东城门。
因被挟持的是宁国长公主,关系到一国之颜面,所以不止陈起及其心腹姜成翼,就连常钰青等北漠战将也俱都齐齐上马,跟在阿麦等人身后向东门而来。
豫州东城门已经紧紧关闭,守城士兵举着枪戈不知在门前拦了几层。林敏慎冲着一直跟在后面的陈起叫道:「叫他们开城门放行!」
陈起寒声问道:「我若是这样放了你们,你们出城之后却不放长公主怎么办?」
林敏慎玩笑道:「咱们又不要娶这长公主做媳妇,等咱们安全了自然就会将长公主还给你。」
陈起摇了摇头,却是转过目光看向阿麦,说道:「我要你应我一件事,待出城之后便将工作好好地放回,否则,我宁可去上京请罪受死,也不会开这城门。」
阿麦轻笑着扫了众人一眼,笑道:「别,我这人说话向来不算数的,你与其叫我应你,还不如找他们试试。」
林敏慎与魏钧几个俱都是乐了,连息荣娘也不禁掩口而笑。姜成翼听得怒不可遏,勒了缰绳就要上前,却被陈起止住了,淡淡说道:「我要你以令尊之名起誓。」
阿麦脸上笑容刹那间消散殆尽,眼中似沉了寒冰,默默地看了陈起片刻,冷声讥诮道:「真难为你,还能记得我的父亲!」
城门守兵没有得到陈起的命令,只持着枪戈档在阿麦等人的马前。阿麦轻轻一哂,对陈起说道:「好,我应你。」说完便冲天举起手,盯着陈起,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我以我父之名起誓,出城之后必放宁国长公主。」
陈起不语,目光闪烁几下后终避开了阿麦的视线,只命人开门放行。沉重的城门被缓缓打开,阿麦等人纵马疾驰而出。城外十几里处,一身北漠军士打扮的赵四与另两个清风寨高手已等候多时,心中早已是焦躁不安,听得大道上传来杂乱急促的马蹄声,忙都迎上前去。
魏钧驮着唐绍义行在最前,见到路上的赵四等人,急急勒停了马,将还在昏迷的唐绍义递了过去,叫道:「鞑子就跟在后面几里,你们带着唐二当家先走。」
赵四看到魏钧救出了唐绍义,心中不禁大喜,接过唐绍义放到自己马前,扬手将一个包袱丢给魏钧,答道:「军衣都在这里,你们赶紧换上。」
说话间,后面地阿麦等人也已赶到,林敏慎将一直昏迷的长公主往道边一丢,接过息荣娘丢过来的北漠军衣,一边胡乱地套着一边回头笑道:「你说咱们这一路换着鞑子驿站的军马回去,陈起追在后面岂不是要气死?」
阿麦只顾着低头换装,没有理会林敏慎的玩笑话,倒是息荣娘一边利落地重新将披散的头发束起,一边笑着接口道:「还是元帅计谋好,鞑子绝对想不到咱们敢就这样一路直奔豫州而去。」
说完她与魏钧两人率先打马向东而走。林敏慎与阿麦两人换过了军衣,也从后追去。又飞驰了一会儿,阿麦忽觉得右腿一木,整个身体瞬间便失去了平衡,一头便栽下马去。稍落后她一个马身的林敏慎急忙伸手将阿麦从半空中抄了起来,放置到了自己马前,急声问道:「怎么了?」
阿麦只觉得周身俱麻木,口舌已是发不出声。林敏慎借着月光看过去,只见阿麦眼睛圆瞪,意识清醒,唯独四肢软绵无力如同中了麻药一般。
后面追击的陈起等人已在路边发现了宁国长公主,北漠骑兵心中再无顾忌,只放开了速度向前追击,常钰青的照夜白本就神骏异常,不一会儿的工夫便将其余人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再追片刻,前面便已是隐隐能望到林敏慎模糊的背影。
林敏慎的坐骑奔驰良久已是疲困,再多载了一个人速度明显变慢,他狠命地挥动马鞭催马疾驰,可还是被后面的常钰青越追越近。林敏慎低头看一眼发髻散乱的阿麦,心中矛盾异常,几经冲疑后还是将阿麦扯了起来,凑到她身边说道:「示弱求活!」说着单手擎高了阿麦,回身冲着常钰青高声叫道,「阿麦给你!」然后咬着牙用力一掷,竟将阿麦向常钰青马上掷了过去!
事发突然,两人均是没有想到林敏慎会做出如此举动。阿麦脑子一蒙,天旋地转间已是落到了常钰青身前,抬眼,与常钰青难掩错愕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常钰青心中几个念头火花般闪过,回头望一眼来路,道路两旁茂密的树木虽遮掩了视线,可身后骑兵大队的马蹄声却是清晰可闻。常钰青稍一犹豫,提起阿麦转手向路旁树丛中扔了出去。
可怜阿麦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自己砸向路边半人高的荒草窠里。道上常钰青的马蹄声已经远去,紧接着又是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夹杂着骑手不时发出的吆喝声,也风雷一般地从路上卷了过去。
阿麦仰面躺在草丛之中,瞪着眼睛望着夜空中几颗孤星发呆半晌,突然间想明白了林敏慎为何会弃她而走。她若是此次身死,林敏慎不仅可以借陈起之手除了她这个隐患,还可以让商易之迁怒於唐绍义,当真是一举两得的买卖!
须臾,常钰青复返,一言不发地将阿麦从草窠子里抱了出来,上马向豫州方向驰了几里,在路边密林内寻了棵高大茂盛的树木,带着阿麦跃上树去。
阿麦不知常钰青这是何意,只冷眼看着他的动作。片刻之后,常钰青便将阿麦在树杈上捆好,直起身冷冷打量了阿麦几眼,便跃下了树疾步向路边而去。不多时,阿麦便听到那马蹄声朝着豫州方向而去。现在虽还只是三月初,可树上的枝叶已是长得很是茂密,阿麦无声地躺在树杈之上,望着黑黝黝的头顶,暗道:「哈!这下好了,竟然连个星星也没得看了。且熬着吧!」
就这样直熬到第二日黄昏时分,常钰青才又回来。阿麦身体依旧麻痹如同木头,只一双眼睛还能转动,无惊无恐,坦坦荡荡地望着常钰青,常钰青面色依旧冷峻,唇抿得极紧,将阿麦从树上解了下来,将她的发髻打散,用披风连头带脸地这么一裹,直接放到马上,然后由几个侍卫簇拥着,大摇大摆地回了豫州城。
回到常钰青府中已是掌灯时分,常钰青将阿麦从马上抱了下来,一路沉默地抱到内院卧房,毫不客气地把阿麦往床上一丢,这才出声问道:「毒针在哪里?」他知道宁国长公主身边有个暗卫善射毒针,针上或淬剧毒或淬麻药,见阿麦如猜到了身上必然是中了那暗卫的毒针。
阿麦一直没有答声,常钰青猛然间记起阿麦现在根本无法说话,面上不觉有些尴尬,心中却是异常恼怒起来,冷冷地瞥了阿麦一眼,迳自转身走了。
阿麦暗暗叫苦不迭,毒针不取,难不成自己就要这样一直僵下去?正琢磨着,常钰青端着盆清水进来,默默地将她肩头的伤口抆洗干净,这才看着阿麦说道:「毒针不取,你得一直这样僵上三五日。我现在一处处问你,若是问对了地方眼睛示意,这样可行?」
阿麦听了就眨了眨眼睛。常钰青面色缓和了些,从上到下不紧不慢地问了起来,直问到阿麦眼睛酸涩,这才问到腿上。阿麦忙眨眼,常钰青唇角不由得挑起来些。阿麦不觉有些诧异,待想细看,常钰青已是低下了头去。
常钰青将阿麦的裤脚仔细地卷了上去,果然在她的小腿上找到了一个已经有些红肿的针眼。那毒针细如牛毛,又因阿麦之前的激烈活动而向穴道内游走得极深,此刻在外面已全然看不到。常钰青取了把小巧的弯道从火上烤了烤刀刃小小的十字刀口,然后抬头瞥了阿麦一眼,将唇贴了上去。
阿麦的心莫名地一颤,她的腿分明早已麻木得没了知觉,此刻却似能感觉到常钰青唇瓣的温暖般。她不敢再看,缓缓地闭上了眼。肋下,陈年的刀疤似又在隐隐作痛,眼前,伍长、陆刚、杨墨、王七……一个个面容跑马灯般地闪过,音容笑貌宛若犹生。良久之后,阿麦终把眼睛重新睁开,里面的波澜全无,幽暗漆黑。
好半晌,常钰青才将那毒针小心地吮了出来,和着一口污血吐在了水盆之中,抬眼却看到阿麦突然淡漠下来的眼神,一时不禁有些愣怔。两人默默对视片刻,常钰青忽然自嘲地笑了笑,从床上跳了下来,用清水漱过了口,就坐在圆桌旁的凳子上悠然地喝着茶水,等着阿麦恢复。
约莫着过了小半个时辰,阿麦身上的麻痹之感才从上到下缓缓退了下去,肩上刀口正阵阵地疼痛,阿麦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摸了摸。桌旁的常钰青回过头来,问道:「能动了?」
阿麦抿了抿干燥的唇瓣,嘶哑着嗓子说道:「给我倒杯水,然后,你有什么话就直接问吧。」
常钰青讶异地挑了挑眉梢,起身倒了杯茶水,又扶起阿麦喂她喝了,这才重又回到桌边坐下,问道:「你父亲是谁?」
阿麦平静地看着帐顶,答道:「南夏靖国公,韩怀诚。」
常钰青沉默良久,才又问道:「你和陈起是什么关系?」
阿麦扭头看向常钰青,轻轻地笑了笑,轻描淡写地答道:「他是我父亲收养的孤儿,我曾经的未婚夫,在我及笄那年,杀了我父母屠了我村人。」
常钰青一时怔住,记忆深处,她也曾这样笑过,那还是他第一次抓住她的时候,也是在这个房间里,她糊弄他说自己是刺客,於是他便戏弄她叫她去刺杀陈起。那时,她便是这样笑着的……那时,他还只当她是一个靠出卖色相谋生的女细作,甚至嘲弄地奉劝她少用色相,她是怎样答的?她说:「将军,你高贵,生在了名门。我这身子虽低贱,可好歹也是爹生娘养的,不容易。不是我不容易,是他们不容易,能不糟践的时候我都尽量不糟践。」
常钰青试图回忆着,心中却突然隐隐绞痛。
阿麦见常钰青半晌不语,却是笑了,明亮的眼睛熠熠生辉,说道:「不过你若是想杀我,却用不着拿我父亲做借口,只要说明我就是江北军元帅麦穗就行了!」
常钰青没说话,倏地站起身走向阿麦,不顾阿麦愕然的神情,将她从床上拉了起来,抱入怀里。阿麦身体下意识地一僵,顿时明白了常钰青的心意,心中一涩,却伸出手去推常钰青,强笑道:「你莫要和我用这煽情手段,我是不吃这一套的。」
常钰青抿唇不语,手臂的力气却是极大,不管阿麦怎么用力推他都不肯松开。慢慢地,阿麦撑在他胸前的手终於无力地软了下去,良久之后才低声喃喃道:「我从六岁起就知道长大了要嫁他,八年,足足八年,一夜之间,却什么都没了,天塌了也不过如此吧。可我却还得继续站着,直直地站着,因为我是韩怀诚的女儿,我是韩怀诚的女儿……」
常钰青本把阿麦搂得极紧,听了这话反而渐渐松了力道。阿麦暗道一声不好,明显是戏演过头了。果然,常钰青松了阿麦,将她从怀里扯出来细细打量片刻讥诮道:「你这样识时务的人,天若是真的塌了,你定是那个最先趴下的人!」
阿麦见被常钰青识穿,索性也不再装,自嘲道:「我若不识时务,岂能活到现在!」
常钰青眼底闪过一丝复杂之色,退后两步坐回到桌边,静默片刻突然问道:「你还……念着他?」
阿麦惊讶地挑眉,反问道:「我为什么要不念着他?他杀我父母,毁我家园,我怎能不念着他?」
常钰青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阿麦。
阿麦和他对视半晌,忽地咧开嘴嘲弄地笑了笑,坦荡荡地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活到现在,已经喜欢过两个男人,第一个以国仇家恨为借口杀了我的父母,第二个以家国大义为名给了我一刀。从那时起,我就告诉自己,再不能念着任何人。」
常钰青直挺挺地坐着,他自己明白这第二个说的就是自己,心中一时说不出是悲是喜,只觉得胸口憋闷,喘不过起来。呆坐片刻,他猛地起身疾步向外走去。阿麦看着常钰青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闭了眼仰倒在床上,轻轻地吐了一口长气出来,刹那间,只觉得心神俱疲,竟似再无力气与常钰青周旋下去。
早春三月,晚风习习,游廊里的灯笼被风吹得左右摇晃,晃得烛火也跟着时明时暗。常钰青靠着游廊柱子独自坐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胸口那股子憋闷消散了些,自言自语:「常七啊,常七,没想到你……」话说到一半却没再说下去笑。
有个亲卫从院外快步进来,走到常钰青身边低声禀道:「刚才元帅府过来人打听你的伤势。」
常钰青闻言扬了扬眉,问道:「都说什么了?」
亲卫细细答道:「只说是大元帅听闻您昨夜里与刺客交手时伤到了,本想亲自过来探病的,只是宁国长公主那里受了惊吓,大元帅一时离不开,所以便遣了身边的人过来问一声将军伤势如何。我照您的吩咐的,答他说将军只是挨了那刺客一掌里气血有些翻滚,今早就没事了,还出城去大营里溜了一圈。」
常钰青听得唇角喂挑,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他昨夜曾是追上了林敏慎的,两人还交上了手,后面追到的姜成翼等人看得分明,定然会把消息传给陈起,陈起却现在才叫人过来探视,分明是听说了他今天带了女人回城。
「可有打听我今天往回带人的事情?」常钰青问道。
亲卫小心地瞥了常钰青一眼,答道:「提了几句,我说是将军在路上救的农家女子,看着顺眼就带回来了,他没再问,只说将军身边早该有个贴身伺候的人了……」
常钰青冷笑出声,他早料到陈起就算确定阿麦在他府中,也是不敢过来要人的。这样的过往,陈起想藏还怕藏不住,怎么会自己过来揭疤呢!
那亲卫见常钰青再无吩咐,悄悄地退了下去。常钰青又独自坐了半晌,直到夜深了这才转身回房,可等到了房门外却又冲疑了,只在门前默默地站了片刻,转身去了书房。
阿麦在门内听得清楚,心中不禁也有些惘然,常钰青无疑是喜欢她的,但是就算再喜欢又能怎样?可跨得过南夏北漠之间的国仇、挡得住战场上千军万马血淋淋的厮杀?他是北漠杀将常钰青,而她已是江北军的元帅麦穗……他们两人,早已走得太远太远。
阿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这个时候竟然会想这些有的没得着实可笑,有这个工夫不如去想一想怎样才能避过外面的守卫逃出去,常钰青府邸的西侧便是林敏慎买的宅子,只要能逃过去,出豫州便也有了希望。哪怕现在想不到可行的办法,睡一觉养足体力也是好的。
阿麦这里倒头就睡,常钰青却是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就又去了军营,足足忙了整日,天黑了才回来。连军衣还没来得及换下,常修安却寻了来,见面劈头就问道:「老七,你要纳妾?」
听常修安这样问,常钰青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悦地问道:「您这是哪儿听来的话?」
常修安答道:「今日里去元帅府的时候听人提的,还有问我你什么时候请酒的,我哪里知道你要纳什么妾,搞得我一头雾水,还被人取笑了几句。」
常钰青微微眯了眼,眼中杀气忽隐忽现,待常修安说完,脸上却是笑了,说道:「我没打算纳妾。」
常修安听了老怀宽慰,不禁伸手拍了拍常钰青的肩膀,笑道:「这样就好,你还没娶妻呢,弄个妾室回去太不像样,更别说还是个南夏女子,大嫂那里又要着急。」
常钰青轻轻地挑了挑唇角,似笑非笑地看了常修安一眼,说道:「三叔,我是想要娶妻的。」
常修安脸上的笑容一滞,顿时楞在了那里。常钰青却是爽朗地笑了起来,他从昨夜起就矛盾该如何处置阿麦,一面是家国大义,一面却是儿女私情,直把他煎熬得辗转难眠,杀,舍不得,放,却又放不得。现如今听常修安说的在元帅府的见闻,想定又是陈起的设计,心中不齿的同时,却又是豁然开朗。陈起敢如此行事,无非是笃定了他无法娶阿麦,而阿麦也绝不会与他委身做妾,既然是这样他就偏要做一次给陈起看一看,隔了国仇又怎样?娶了回来一样做媳妇!
既定了注意,常钰青也不与叔父多说,冲着常修安笑了笑,趁他还在愣怔的工夫转身出了书房。待常修安醒过神来,常钰青已是走远,只急得常修安在后面大叫:「老七,老七,你可别做傻事!」
再说阿麦这里,一日休息之后,身上的麻痹之症已是全去,只是一时拿不准常钰青是何心思,不管是杀是放,总得有个说法,但心中又有些嘀咕,那日常钰青就那样明目张胆地把她带回了城,陈起那里为何无所反应?
阿麦心里疑惑着,束好头发做好了出逃的准备,谁知好容易熬到夜深,突然听闻院子里有侍卫低声叫了声「将军」,阿麦吓得忙散开了头发,躺回到床上装睡。
片刻之后,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那敲门声响了几下之后便停了下来,门外静默了片刻,就听见常钰青有些懒散的声音响了起来,「阿麦,过来开门,我知道你没睡。」
阿麦慢腾腾地从床上起身,小心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穿着并无破绽,这才走到门口开了门。常钰青倚在门外的廊柱上,抬眼看向阿麦,默默打量了片刻后忽的笑了,问道:「你又想着跑呢?」
阿麦心中一突,话语却是极冷淡,「你在院子里安排了这么多人手,我就是想跑又能怎样?」
常钰青笑了笑不予理会,只是定定的看着阿麦。阿麦被他瞧得心烦意乱,又见他一直不肯说话,干脆转身就向屋里走去,却被常钰青一把从后面拉住了。
「阿麦,」常钰青叫道,顿了顿才又继续说道,「你嫁给我吧。」
阿麦身体一僵,冲了片刻才回过身来,一脸愕然地看向常钰青,「你喝醉酒了?」
她这样的反应让常钰青心中一冷,不禁松开了手,却是正色说道:「阿麦,你嫁给我吧。」
阿麦看了常钰青片刻,突然讥诮地笑了笑,问道:「你要娶我?怎么个娶法?」
「明媒正娶。」常钰青答道。
「哦——」阿麦长场地「哦」了一声,又问道,「那你明媒正娶的是韩怀诚的女儿,还是江北军的元帅?还是不知哪个漠北世家凭空冒出来的女儿、侄女?」
常钰青不知阿麦的意思,闻言抿了抿嘴角,沉默片刻后一字一句地答道:「我要娶的只是那个叫阿麦的女子,不论他是姓韩还是姓麦,不论她是世家千金还是流浪孤女,我都不在乎。」
阿麦轻轻地笑了笑,问道:「你家族若是知道这阿麦的身份,岂能容你娶她?」
「是我娶妻,不是家族娶妻,家中不同意,我在外开府单过便是。」常钰青淡淡答道。
阿麦心中虽是感动,却未失了理智,张嘴正欲说话,却忽然被常钰青用手挡住了。
常钰青用手指轻轻压着她的唇瓣,郑重地说道:「你父母之仇,我定会帮你报了。」
阿麦眸光渐渐清冷下来,伸手拉开了常钰青的手掌,默默注视了他片刻,突然嗤笑到:「我若只图杀了陈起,何必要费尽心机走到今天这步?」
常钰青叹了口气,低声道:「阿麦,你再怎样也是个女子。」
「不错,我是女子,那又怎样?」阿麦扬眉,反问道,「就因我是个女子,所以我就可以抛家弃国地跟着你,然后只依仗着你的情爱过一辈子?常钰青,你未免太小瞧我了!」
听她这样说,常钰青心中怒气不由得也上来了,他已是步步退让,可她非但不领情却这样步步紧逼,到底要他如何做她才会满意?常钰青沉了脸,冷声问道:「那你要如何?」
阿麦问道:「常钰青,我若让你独身一人随我回江北军,你可愿意?」
常钰青抿了唇沉默不语,好半晌才压下了怒火,问阿麦道:「你不后悔?」
阿麦表情却有些愣怔,怔怔地看了地上斑驳的树影片刻,突然抬头问常钰青到:「你可还记得那年我在陈起府后巷中文你的那句话?」
常钰青微微一怔,阿麦不等他回答已经迳自接了下去,「我问你是哪国人,你告诉我说你是北漠人,当时,我还问你我是哪国人——你还记不记得?」
常钰青点了点头,阿麦的确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他那时还疑惑,怎么还会有人不知道自己是哪国人,而且那时的她,看起来迷茫而又脆弱,和现在的她仿若两人。
阿麦轻声却又坚定地说道:「我现在终於可以肯定地告诉自己,我是南夏人,南夏人!」
常钰青默默地看了阿麦半晌,一腔热血终於渐渐冰冷了下来,伸出手摸了摸阿麦散落在肩头的头发,轻声唤道:「阿麦,阿麦……我真希望你能再狡猾些,哪怕是骗骗我也好……」
阿麦表情一滞,突然间上前一步贴近了常钰青,扯着他衣领将他拉低下来,抬起脸把唇贴到了他的唇上。常钰青身子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阿麦,阿麦轻轻地合上了眼,低声呢喃道:「只求下一世,你不再是常钰青,我也不是麦穗。」
常钰青心中一痛,伸出双臂将阿麦牢牢嵌入怀里,用力地吻了下去。阿麦拼尽全力地搂住他的脖颈,用着从未有过的热情迎合着他。常钰青却似仍觉得不够一般,手掌从阿麦背后滑了上去,按住她的后脑贴向自己。
他正吻得忘情,忽觉得背后一阵疾风袭来,常钰青心中一惊,欲松开阿麦转身迎敌,可阿麦的手臂却收得更紧,只这一个耽搁间,常钰青背后几处大穴已是被人连连点中,顿时丝毫动弹不得。
阿麦这才松开了手,对着常钰青低声嗤笑道:「谁说我没想着再骗你?」
常钰青额头青筋暴起,齿关紧咬,眼中的怒火似能喷薄而出。
林敏慎从廊檐上轻飘飘地翻落下来,将常钰青挟持到屋里,回头对阿麦低声说道:「快些关门,院外还有不少侍卫巡逻。」
阿麦在后面跟了进去,小心地关上了们,一边束着头发,一边问林敏慎道:「怎么出去?」
林敏慎刚把常钰青放倒在床上,闻言不禁回身看了一眼阿麦,见她面色自然镇定,彷佛刚才和常钰青热吻的是旁人一般。林敏慎脸上神色不觉有些古怪,嘿嘿干笑了笑,答道:「那些侍卫巡完过去了再从后院出去。」
阿麦点了点头,走到床边打量常钰青。常钰青已不像刚才那般愤怒,一双瞳人幽暗深远,透不出一丝光泽,只静静地看着阿麦。阿麦眼神闪烁了下,侧脸避过了常钰青的视线,从他的身侧解了令牌下来。
林敏慎在门后侧耳倾听着屋外的动静,过了片刻,突然转头低声对阿麦说道:「过去了,我们快走。」
阿麦又看了常钰青一眼,突然蹲下身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我那句话却不是骗你。」
常钰青身体微微僵了一僵,阿麦已是毫不留恋,起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