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茫茫东海之上,数艘战船化水中疾电,破浪而至。
「娘,我去了。」霍锦骁朝俞眉远道别。
「去吧,自己小心。」俞眉远亲自将战盔戴到她头上,又将盔上红缨理好。
这一战,她是督军,霍锦骁为前锋。
千娇百媚的柔情化作山河英气,霍锦骁抱拳:「多谢俞帅。」
语毕她转身而去,一身铠甲抆出铮铮声音,如铁骨凛然。
————
狭长战船如破浪之箭,趁夜往大军靠近,无声无息。
此夜无风有雾,待眺望手发现异常时,战船已逼至大军船下。平静的海面被沉闷的响声打破。
「攻!」
清脆女音沉喝出声,长剑直指大军。
灰雾中巨大船影隐约而现,破空箭矢如骤起的大雨,倾盆浇下。
兵刃交鸣与呼喝声响彻漆黑的海面,远处的船队里,轰地的一声巨响,像惊蛰的春雷,炸起滔天怒焰与漫天水花。
————
「你说什么?」
一声暴喝,祁望揪起顾二的衣襟,双目怒睁,惊怒交加。
「我们后方的补给船队被偷袭,还有刚从……木束运回的火器,都炸了。」顾二满头大汗道,脸色煞白。
「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补给船队的位置?」祁望抵着顾二的咽喉。
顾二喘熄不已:「高贞……高贞背叛了我们。」
「我与高贞的交易向来没有问题,他们为什么会背叛?」
「不清楚,探子只探到去年冬,高贞女爵秘至木束,暗中谈了什么,无人知晓。」
祁望一怔。
高贞女爵?
「霍锦骁……」
她到漆琉招安之前,就已经想好对付他的计策了。
祁望的前线部署密不透风,他们很难攻破,唯一的漏洞,就是他每年都会在木束与高贞国船队交易火器,以作补给。她循线而去,果然见到他们的交易,便将计就计,混入高贞船队,跟踪到他后方补给之所在。
船在海中,若无补给,战船上的人支撑不了几天。
果然是他教出来的人,这样的计策,只有她能用。
「调船回防。」
「来不及了,我们的兵力都散出去追击大安的船队,无法马上召回。」顾二回道。
「能调多少是多少,我亲自指挥。」祁望松手,满面冷肃。
「三爷,你不能亲自上战场。若你有个三长两短,这战……」顾二大惊。
这战必输无疑。
祁望猛烈咳起,一边咳一边说:「眼下情况,我纵不亲自上战,也是必输,给我传令下去!」
压住喉间的腥甜,他急道。
————
船战两日,祁望带船回防至大军后方。
补给船已被毁去大半,火器则已全毁,大安将宝压在后方战事上,这边的船力,比前线竟强出一倍。漆琉的船力不足,节节败退。
祁望不得不下令边打边退,往前与大军汇合,然而大安并不给他这个机会,攻击的火力在他出现之后突然加倍。
观远镜里,他看到遥远的战船甲板上,站着一身戎装的霍锦骁。
————
「祁望在那艘船上,集中所有攻击,咬紧那船,给我追!不要让他跑了。」
霍锦骁放下观远镜,断然下令。
她也看到他了。
「郡主,追上是抓活的还是……」
她一顿,冷道:「若能生擒最好,若是顽抗……格杀勿论!」
声音不大,透着肃杀血气。
————
二月二,龙抬头,敬龙祈雨的节日。
四海风烈,雨细浪涌。
祁望的船被追得仅余十数艘,船后全是大安的船,如同群船困龙,难以甩脱。
若是其他人,他尚有把握甩开,但追他的人,是他一手一脚教出来的霍锦骁。她了解他,了解东海,纵然不过短短三年,也已足够。
船逼得很近,祁望站在船尾,已能看到站在船头的霍锦骁。
他抬手,手中一柄长铳,铳口瞄向她。
从此忘了她。
砰——
鹰唳与铳响同时震彻天际,猎隼自他面前飞过,羽翼划过他眼前,铳口一歪。
霍锦骁侧身,那铅弹抆过身打在她身后的桅杆上。
他垂下铳,看到她安然无恙,眉目疏落,半是安慰半是失望,在观远镜里向她一笑。霍锦骁的目光却从他身上离开,望向正前方的天际。
黑云压空,旋作一团,今日的浪涌非常奇怪。
正想着,轰隆一声,闷雷压空响过,黑云里透出银亮光芒,倏起瞬灭。
霍锦骁心沉如铅坠海。
飓风之相。
就像在索加图时,他们被追进风圈内躲避海盗的那次。
————
浪越来越急,船在海上起起伏伏,像枯叶入海,随时都要被撕成裂片般,天骤然间暗下,电光频闪,风势雨势加大。
祁望人已回了指挥舱,从窗户上望出,外面已是风雨飘摇,明明前一刻还是阳光明媚,此时却已黑如暗夜。
「三爷,再过去,就是风圈了。」
顾二进来急禀。
祁望看了眼船后追兵,大安的船紧咬不放,未被风浪吓退。
他想了想,道:「全速前进,避进风圈。」
他不知道奇迹会不会再来一次,只明白若是在飓风前放弃,他便一无所有。比起被大安生擒,他宁愿……折在海神之手。
这一世,他本就行走于刀刃之上,无谓生死。
————
霍锦骁已下令全船减速向南侧避开风圈,正站甲板上看着水手下帆,身边忽然响起匆促脚步。
「禀郡主,漆琉的船张帆全速前进,看情况打算避进飓风里。」
霍锦骁脸色顿变,几步奔至船头,举起观远镜望去。
前方的船被海浪高抛急落,好似叫无形的魔爪抓在手心中肆意玩耍,她看到祁望站在船尾,轻轻挥手,一身衣裳被海风吹得凌乱不堪,连容颜也模糊了。
「不要……别进去……」她揪紧衣襟,瞬间明白他打算做什么。
奇迹不会每次都发生的。
可很快,他消失在船尾。
霍锦骁看到他进了舵室。
心像这海上的船,瞬间悬起。
————
雷鸣电殛,船似要被浪撕碎。
祁望站在舵室里,双手牢牢握着木舵,双目紧凝前方。巨浪打来,船被掀起后落下,水打过舵室,也分不清是雨还是飞溅的浪花,头脸与衣裳都湿透,冰冷地贴着身体。
他这一生,总在争斗,明着争暗着斗,半世转眼就过,生死绝境不知经过多少回,早就看透,可这次不知为何,他却有些难过。
不是怕死,只是想起些过往。
一模一样的情景,他怎能不想?
风雨交加的夜晚,大难过后的初晴光——他和她相拥在风浪之间,她第一次叫他名字。
祁望。
真是动听。
————
霍锦骁一手扶紧船舷,一手握紧观远镜。
船已只剩下轮廓,几番浮沉之后终被滔天之浪掀至浪尖,她的手打着颤,心跟着船抛到浪尖。
忽然间,她纵身探出船舷,撕心裂肺叫了声——祁望。
绷紧的心弦陡断,她看到他的船被掀至顶端之后,整艘船从中间断裂,一半坠落海中,另一半,被浪舌卷走。
泪水跟着大雨滂沱成灾。
————
船身断裂尖叫传来时,他忽苦涩笑了。
人生不会再有第二次奇迹。
身体随着船身倾倒,重重坠下,水灌进舵室,他连咳嗽都不能。
隐约间,他听到她听自己的名字。
也许只是错觉,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这么大的风雨……
他真想好好与她说说那些梦想,关於东海的所有抱负。
可惜啊……
一世厮杀争斗,化鲸魂归海。
壮志未酬。
————
大战六日,雨过天晴。
二月初八,大安援军至。
派出去在海上搜捞战场的人也回来了。
「可有消息?」
霍锦骁站在甲板上,面无表情地问。
「禀郡主,没有。只找到船的残骸与几具屍体,都不是祁望。」
东辞登上船上,只听到这一句话。
「再找。」她挥退人,转身回舱。
东辞跟着她进了舱,轻声掩上门,柔声唤了句:「小梨儿。」
霍锦骁听到他的声音,突然转身飞扑进他怀里,把头埋在他衣襟之间,肩头剧烈颤唞起来,泣不成声。
「东辞,对不起,我难过,我真的……很难过……」
他在飓风里拚死救过他一回,她却在这里将他送进地狱。
她太痛,痛到再也装不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魏东辞抱紧她,将唇压到她发间,什么也没说。
————
大安史载,天元二十五年春,东海大定。
漆琉战败,海神三爷战死。
二月十四,霍锦骁随军返航。
她没能找到祁望屍首。
平南的衣冠冢,永远都只是衣冠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