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志未酬
舱房东西不多, 陈设却很舒适, 铺着锦褥的罗汉榻,靠着窗的藤椅, 固定在墙上的多宝格,摆的都是藤萝花草,另一侧窗前却是翘脚书案, 笔墨齐备, 上头的书册半摊,压着底下写了一半的纸。
霍锦骁站到书案前,低头打量写了一半的纸, 是他在临的字帖。
「过来坐。」他招呼她坐到罗汉榻上,自己却在舱里忙碌起来。
她转头一看,这人已将大氅脱下,露出里头穿的夹棉的竹叶青长袍, 确是清瘦了许多。
「你在做什么?」她坐上罗汉榻,瞧他站在贴花的水晶斗橱前往外翻东西。
一边翻,一边咳。
她蹙眉:「你咳得好厉害。」
祁望不以为意地回答她:「年前那伤伤到肺, 最近天气又多变,老毛病犯起来没完没了。」
说话间他已翻出青瓷罐子, 抱到斗橱旁的案台上,拿竹筒舀水烹茶。
「年纪也不小了, 该将养着身体些。」她嘱咐他,又道,「先前给你的嗽丸, 就我师兄制的那瓶,你吃完了?」
两人闲话家常,谁也没提招安之事。
「放在平南,走的时候没带出来。」他老实道。
水沸入茶,茉莉香四散,他细细倒了两盏,拿托盘托着回身,一眼就看到罗汉榻正中的方案上摆了只瓷瓶,瓶口封着软木塞,和上回她送他的一模一样。
「郡主请用茶。私人珍藏茉莉花茶,尝尝。」他笑了笑,将茶送到她面前,「从前都是你帮我泡茶,今天试试我泡的。」
「多谢三爷。」她端起四方的玉盏,吹走杯口热雾,浅抿半口,赞道,「三爷的茶果然好,龙团茉莉,雨前龙井。」
「你若喜欢,一会带两包回去。」他把托盘放到案上,转回案台前,将泥炉里的火熄灭,只留热炭温着已烧沸的水,把手仔细洗净,方提着泡茶的壶回到罗汉榻上盘腿坐好。
「那倒不用,我是个不会喝茶的俗人,没得暴殄天物。」她放下杯,在心里斟酌片刻,刚要开口,却被他打断。
祁望扬声唤人,外头进来两个小厮,年纪都才十岁左右,一个怀里抱着小木桶,一个手里端着托盘,恭恭敬敬地进来,把东西放在方案上,又恭恭敬敬地退下。
「这是……」霍锦骁看着桌上的东西,不解。
托盘上摆着几个小碟,盛着腌渍的萝卜条、油条、鱼松、黑芝麻等物。
「以前跟你说梦枝做的饭团最好吃,不过你大概不知道,教她做饭团的人,是我。」祁望一边说,一边将木桶打开。
糯米的香气涌出,带着淡淡荷香,在早春料峭寒意中最是暖人。他用木勺舀了一勺放到碗中,压出中间的空洞,再一样样地往里填东西。
霍锦骁便不言语,看他垂目认真捏饭团,动作果然熟稔。不多时,他便捏出三个饭团,一一摆到空碟里,再洒上层炒香的芝麻,大功告成。
「郡主赏脸尝一口吧。」他笑着起来,到旁边洗手。
霍锦骁拈起一枚,看了又看,道了句「正好,早上急着过来,没顾得上用饭,多谢三爷」,便送入口中。米是半糯半粳,咬起来软糯弹牙,里头裹的萝卜脆口、油条酥香、鱼松咸鲜,也不知是因为饿的,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这饭团果然美味。
她也不和他客气,慢条斯理吃起饭团,祁望看她吃得香,脸上的笑更足,坐到她对面给她倒茶。一口饭团,一口茶,她将三个饭团都给吃下。
「还要吗?」他问她。
「不行了,撑。」她捂着肚子摆手,笑起来时仍是那年陪他在漆琉露天摊子里吃饭团的小女孩。
祁望倏尔伸手,她一愣,他却很快收回手,只有指腹抆过她唇角,拈下颗饭粒来。
茶过数盏,饭也吃完,他叫来小厮撤下所有东西,脸上的温柔收起,换上惫懒的神色,倚到榻上,半搭下眼打量她。
霍锦骁暗暗叹口气,温情时间结束,他们该谈正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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舱房里摆着西洋座钟,钟摆左右晃着,发出单调沉闷的声音。
「三爷,战事胶着,死伤惨烈,对你我都没有好处。朝廷此番招安诚意十足,愿意在东海设郡,并封三爷为明王,赐世袭爵位,可继续留在漆琉。圣旨我带来了,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即刻颁下圣旨,从今往后,你便是名正言顺的明王。」
这已是她能为他争取到的最大的恩典,从没有过的先例。
霍锦骁看着他,希望他能有所动容,然而他只是睁开眼,眸中一片幽沉。
「名正言顺?」祁望端起已经放凉的茶,一饮而尽,「对你来说是名正言顺,对我而言不过虚有其名,郡主,你应该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朝廷在东海设郡,便会往这里派下郡守,东海所有的兵力都要尽归朝廷,收编为军,除了一个虚名,我还能剩下什么?」
她要开口,却被他打断:「别和我说什么做回祁望的废话,我一直都是祁望,是你没看明白。为了今天,我失去了平南,失去了梦枝,失去了所有,你让我现在回头,我能留下什么?我连我爱的女人都留不下。」
於他而言,回头就意味着一无所有。
「……」霍锦骁心里一震,想好的话在他渐渐灼烫的目光里再也吐不出来。
良久,她才道:「你根本无意招安,为何要答应今日的会面?」
他的态度坚决,根本不是打算商量的模样。
「想见见你而已,我猜到他们会派你前来。想让你感化我?那你们要多添点诚意,起码把你给我,我还能考虑考虑。」祁望看到她露出忿意,有种对弈赢了一局的痛快,便笑出声来,只是低沉的笑声最后却化作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
「祁望,你何必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你是什么人,难道我真不明白?你以为虚张声势的绝决,就是真绝情了?」她冷冷道。
「哦?那我还多情了?」他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你机关算尽当上三爷,掌握了东海七成的势力,为什么却把自己辛苦奋斗了十二年的平南给扔下?平南的实力,你比我更加清楚,但你却放手了,为什么?」她咄咄逼人地问他。
祁望忽然沉默。
「来之前我去过平南,见过炎哥。他告诉我,知道你还活着,知道你当上三爷后,他曾经亲自去漆琉求见你,结果你却将他拒之门外,一面都不肯见,为什么?按你的脾性,不是应该趁着这机会收揽许炎,再借机将平南的兵力收入囊中,可你放弃了。为什么?」
她向前倾身,沉肃的脸上显出天家威仪,带着压人气势。
他还是没回答。
「你能别自欺欺人吗?你心里明明在意。你不见许炎,不向平南下手,是因为你在设计假死之时,就已打算把平南摒在战乱之外。你和我都清楚,平南人向往和平,不欲涉及战争。你说平南是你手中利刃,可是刀跟在身边久了,也是有感情的。祁望,你根本不是你自己所想得那般无情,何必呢?」
她毫不留情地戳穿他。
祁望抚着额笑出声来,还真是瞒不过她。
「你怎么就不肯放弃我呢?」他长叹道。
「你为何又如此固执?」她反问他。
话已至此,该说的都说尽,除了答案。
「真是抱歉,白跑这一趟,我让你失望了。」他轻轻一拍桌面,直起身来。
霍锦骁平静地看他,这个答案并无意外,若他同意,那才是意外。
其实她也明白。
「你决定了?」
他点头,不语。
「那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缓缓站起,整平衣冠,「战场上见。」
他跟着她起身,抱拳一礼:「战场上见。」
「告辞。」
「郡主慢走,祁望不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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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慢慢暗下,舱里火光亮起,随船摇曳。窗户敞着,海风嗖嗖灌入,刮得祁望不住咳嗽,他将早上她留下的那只瓶子打开,倒了两枚赤色小丸入口。
苦涩的味道压在舌根,一点点渗入喉间,其中又有丝回甘。
他的咳嗽渐渐平息,坐到藤椅上歇着。
舱外有人进来,小声禀事:「三爷,已经把郡主送回去了。」
「嗯。」他点点头,眼仍是闭的。
那人看他有些疲倦,便蹑手蹑脚把窗子关上,再把挂在桁架上的大氅取来盖到他身上,这才悄声退出舱去。祁望微眯开眼,半探出身去,点起小几上的水烟。
烟雾弥漫,他自言自语:「三口四胸,水迷烟醉,多舒坦,你怎么不试试呢?」
抽过一轮,心里舒坦多了,他不知不觉睡过去。
耳边有人不停唤他——「祁爷?祁爷?」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小小的船上,船在海上随波荡漾,他也跟着上下起伏。
「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耳边的声音清脆悦耳,又有些遥远。
他转头望去,看到巧笑倩兮的姑娘,穿着颜色鲜亮的袄裙,上袄肩头是彩雀停梅的刺绣,灵动非常。她发髻间插着小巧的玉梳,是前年守岁时,他送的压岁礼。
他恍惚,问她:「为什么我在这里?」
她笑了:「祁爷,不是你约我来这儿看珊瑚的吗?喝了一夜的酒,把自己喝糊涂了?」
他看了看四周,这片海域极为熟稔,水清如无物,底下的珊瑚像要长出水面,绚丽夺目,无数的鱼从珊瑚间游过,颜色鲜亮……
「你不是有话要同我说?」她咬着唇,大胆问他,颊上的胭脂红妩媚非常,比海里的珊瑚更美。
「我……」祁望想起来了,这是他未曾去赴的约定。
她定定地望他,眼神期待,他忽然忘了所有事,心里干枯的念头被引燃。
「锦骁,我爱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他问她,满怀希望。
她抿着唇,没有回答。
「我在石潭买了宅子,你在平南呆腻了,我们可以去石潭住着,或者你带我回云谷,好吗?」
她忽然「嘻嘻」一笑,转身趴到船舷上,指着海里:「快看,好大的海龟。」
他不想看什么海龟,只坐到她身边,仍问她:「你还没回答我呢?」
她转头,忽然伸臂圈上他的脖子,微歪了头,将唇凑上他的唇。
绵软糯香的唇,像早上带着荷香的糯米,每一口都让人慾罢不能。他轻咬她的唇瓣,一点一点试探地深入,舌尖扫过,她羞得想逃开,他飞快用手压到她后脑,以舌挑开她的牙关,开始狂乱地探取她唇中甜蜜,另一手也跟着攀向她的腰肢……
柔软玲珑的身体带着女人的温暖,他难以克制地用力将人往怀里抱,眼见着温暖要贴上心口,忽然之间——
她消失不见。
他倏尔张开眼,阳光与珊瑚跟着她一并消失,只剩寂静的舱房与滑到腿上的大氅。唇是冰的,怀是冷的,他的手伸在半空,还是拥抱的姿态。
祁望愣了许久才艰难地分清梦境与现实。
手缓缓落下,垂到藤椅一侧。
梦境再好,也是假的。他该忘了,就像忘记曲梦枝一样,把她也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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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元二十五春,过年的喜庆还没退散,热乎的元宵还未吃上,东海最后一场,也是最激烈的一场海战开始。
很多年以后,东海人都忘不了那场战。
那被载入大安史册的,关於大安朝与海神三爷的最后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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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比冬天还冷上几分。
海风像刀子般刮过脸颊,吹进心里,却不能吹散海面上弥漫的浓烈血腥味。残船败骸散落海面各处,焦黑的木片与屍体不时从海底浮上,随着浪被推向四方。
炮声如雷鸣,轰然不绝,箭矢在飞溅的浪花里飞掠,每一箭射/出后也不知会扎中哪里。一炮轰来,砸断了最前方一艘船的桅杆,桅杆压到指挥舱上,半残的旗帜被烧得不成模样,只依稀看出大安的图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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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禀晋王,前翼不敌,败退。」有人急步而来,跪在霍铮面前。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霍铮站在督军战船上,面沉如水。
魏东辞跟在他后,不发一语。
「怎么?你担心她们?」霍铮转头忽然问他。
魏东辞摇头。
「我担心。」霍铮却不讳言,又拍拍东辞的肩,「不过,这是你和小梨儿想出的计策,给你们自己点信心吧。」
「是。」东辞点头。
俞眉远带着霍锦骁悄然领兵离军,已有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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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大安往回收兵了,我们要不要乘胜追击?」顾二向祁望抱拳道。
祁望跷着脚坐在指挥舱的将军椅上,指尖叩着椅背,慢慢道:「打了五天五夜,也差不多了,追吧,别给他们喘熄的机会,把他们赶回岸上。」
这一战,还是他们占了上风。
「是。」顾二领命。
「等会。」祁望又叫住他,「我们军中近日可以异状?」
顾二想了想,道:「军中每日都向您呈报船情,并没发现什么异状。」
「霍铮此人擅长用兵之道,没这么容易被打退,可能是诱敌之策,你传令下去,将前线船力一分为三,中翼、左翼、右翼,分而追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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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漆琉的兵力果然分开追击我军。」
杨呈匆匆来禀。
霍铮与东辞对视一眼,道:「命令全军依计撤离。」
杨呈得令退下。
东辞叹口气:「小梨儿跟了他两年,果然最为了解此人。」
「怎么?怕她下不了手?」霍铮问他。
东辞却摇头:「她不会下不了手,但她下手之后,却会难过。」
霍铮按上他的肩头:「你了解她。」